原标题:和德国人一起爬上峨嵋山(四)
作者:孔小梅
依达、马可和我先后攀上了峨嵋山的华严顶。华严顶上有一座华严寺,寺庙山门屹立两棵高耸入云的杉木,一条笔直的台阶通向深崖,那深崖正是我们奋力攀登的来路。从地图上看,华严顶一峰耸翠,海拔快到两千米,山两边都是深渊,深不见底,而当我们自己身在华严顶,却望不到深渊,云雾遮目,目光所至尽是葱茏的树林,起伏的山峦。
从华严顶到金顶
华严寺是清代的老寺庙,寺内供奉一个雕刻精美的玉观音,形容慈悲美丽。我在观音前举手作鞠,以示敬意。马可和依达在旁边观看,没有出声。我们从寺庙墙壁外绕过去时,忽听到一群猫可怕的叫声,闻声抬头看上去,只见寺庙的墙头和瓦房上蹲十多只猫,它们起哄嚎叫,声音太过凄厉,让人的心绪很不舒服。这些野猫身躯超出家猫两三倍,形象凶狠剽悍,毫无畏惧地俯视我们,我有点不安,快步闪开。马可和依达倒是很有兴趣,拿起手机给这些野猫拍照,说这些寺庙的猫在墙头chating,打发山上的寂寥生活,有人路过,它们便兴奋地招呼,人类的到来为它们日复一日的无聊带来了新鲜感。
从华严顶下山的路不难走,台阶都是很厚的花岗岩,我走得很轻松。其实从华严顶上去就是峨嵋山的最高峰金顶,可是那个方向无路可通,我们必须攀过华严顶,从另一条山路下山,走下华严顶一段,才有山路重上峨眉金顶。华严顶巍峨雄伟,金顶高耸云端,金顶和华严顶两座山峰之间没有索桥连接,我们身上也没有翅膀飞过去,只能一座山峰一座山峰地爬上爬下。
我下山走得很快,全然没有问题,完全跟上他们俩的步调,这一段旅途很愉快,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一起踏下一步步的台阶。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在狭窄的山崖上,杉树遮天,看见山路边有一家小商铺,塑料棚和木板墙搭的一个小屋,我们问店老板有没有咖啡,他说有速溶黑咖啡,我们都很兴奋,能在峨眉山野喝上咖啡也是美事。店老板穿着厚厚的军棉大衣,戴一顶黑色的军帽,眼睛和鼻子缩在一起,从里屋里出来,拿一个水壶来烧水。山上气温零上五度,我们三个人只穿着单薄的衬衫,一点都不冷,坐在屋外树下一张桌子边,山雾缭绕,树木都蒙了水雾,雾气凝成水,落在我们坐的地方,落在我们的头发上,我不停地要擦眼镜,鼻子呼吸的热气触到我的眼镜,冰冷的镜片顿时模糊。今天爬山汗水湿透了我们的衣服,浑身发热,此时此刻真的不在乎身上落雾水。我的大衣挂在椅子上,依达和马可的外套早就被他们收在旅行背包里。
山崖上的咖啡馆,孔小梅拍摄
我们等待咖啡时,令人惊奇的事发生了,刚才在山路上碰到的一匹马,竟然滴嗒嗒地踏步下来了,走到我们桌子边。这匹马刚才在山上跟了我们好长一段路,在华严寺后山就遇到它,这只孤独的马,竟然独自悠悠地在山上散步。它小心翼翼地踏下石阶,下山的台阶很陡很窄,它的身躯又大,迈着四条长腿,一步一顿,摇摇晃晃,跟着我们后面,六十度倾着身子往下走,我好怕它突然失去平衡,滚下来压到我们三个人。哎,马是搞不懂人类为何把一泻而下的山路弄成折折叠叠的台阶,让它难于奔腾跑步。我们坐在小店的小桌边,那匹马靠近,依达一只手摸摸它的鼻子,它前蹄一扬,退后一步,棕色的鬓发飞扬,躲开了依达的手。依达没有放弃,她拍拍它的鬓毛,轻轻地抚摸,老马这回竟从了,没有躲开,抬起温顺的眼睛,鼻子呼着热气,看我们喝咖啡。
依达和峨嵋山的马,孔小梅拍摄
我们正奇怪这匹马怎么单独散步?难道他也是一匹来思考生活意义的马界哲学家?只听到店主叱喝一声,把马牵走。
原来它是有主人的。
一只黑色的野猫跑到我们桌下嗷嗷叫,刚才我们在华严寺听到几只猫在屋顶叫,仍让我心慌后怕。马可弯腰抱起大黑猫在怀里,抚摸它,跟它说德语。我心有余悸,想到野猫身上的无数跳蚤,可是野猫在马可的怀里温柔可爱,竟然蜷卷起尾巴乖乖地躺在马可的双臂里,仿佛听懂马可的铿锵德语。也许动物比人更能感受到善意和关怀。店老板的咖啡用小玻璃杯给我们送来三杯咖啡,实在是难喝,不是不一般的难喝,我是根本喝不下去。咖啡应该早就过期了,他还拿来卖给我们一杯十元。我把杯子轻放一边,开始跟马可,依达聊天。
马可和峨嵋山野猫,孔小梅拍摄
“我们一路看到’小心猴子的’警告牌,今天一只猴子都没有遇到,却在山路上遇到了一只马,两只狗和十只猫。”马可笑着说。
我们都笑了。
峨眉山中喝咖啡
我看到两个德国年轻人和动物的亲善互动,不由地想到自己,我在峨嵋山下的旅馆刚遇到他们时,也感受到了他们的热情和友好,他们自然流露的信任,是否马、狗和野黑猫也跟我一样感受到了?我相信他们两个人是在温暖的家庭里长大的,他们生活的大环境也是让人放心和信赖的。我想起在柏林搭地铁,乘客都自觉买票坐车,无人在地铁门口查看,也没有栏杆让人先刷票才进站,到达目的站下车也没有人检查,也没有电动门让人刷过票才可以通过。这种社会信任度很高,国家对他的公民素质放心,生活在一个彼此信任的社会里的人有多么的幸福。
两个德国人说他们都喜欢中国的文化,对精深博大的中国武术着迷,他们这次专门来到中国武术学校学习拳法,马可要学两年,以后回德国当武术教练。依达来学半年,她说先来体验一下,然后回德国继续念完大学。他们都希望参加一年一度在德国举行的武术比赛,跟欧洲的武术高手打擂台,争当欧洲第一武侠。我还不知道德国还有武术比赛。依达说德国有很多武术俱乐部,专门培养爱好拳法和剑术的青年,每年俱乐部之间定期举办武林盛会,看哪一派的弟子厉害。我也跟他们谈起峨嵋山灭绝师太,风陵师太,丐帮大会和华山论剑,讲得激扬慷慨,意气风发,他们听得津津有味,问我丐帮大会和华山论剑在哪里举行,我悻悻地说是在电视剧里。唉,想不到传说里的江湖移民到德国了。
他们两个细细地品着咖啡,好像品尝最好的咖啡一样。我不由地笑了,问他们这山里的咖啡好喝吗?依达说她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喝咖啡,这是她今天的第一杯咖啡。马可说爬了这么久的山,终于喝到热的饮料,感觉还不错。我看看眼前的自己的那杯咖啡,还是一动不动,变凉了。
我说我请他们喝这杯咖啡,谢谢今天他们一直不停地等我。
他们都笑了。
其实从早上七点钟我们正式爬山,我一直在拖他们的后腿,他们早就知道这个不争的事实。我也暗示他们几次,他们可以自己先爬上金顶,不必等我。但是他们却自愿在山路某个地方等我这只蜗牛。我和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约定,甚至仅萍水相逢,但是他们却给我最真挚的战袍之情,给我予人与人之间温暖的陪伴。我很庆幸,在遭遇人性背叛之后,上帝却送两个天使来到峨眉山,深深温暖我的心。
我们喝咖啡聊天的幸福时光,是峨嵋山旅行最轻松愉快的记忆。当时我并不知道最难爬的山路已经等在我们后面了。从华严寺下山后,再爬洗象池的这段山路难度极大,没有任何的弯转,一条石阶连着一条石阶,就像一根长竹接着一根长竹绑在山壁上,直冲云天。我身边不断地有人穿越我,我的速度越来越慢了,体力消耗越来越尽,我几乎是两步才踏上一个石阶。爬山的人越来越多了,有时候是四五个青年跨过我身边,有时候是一对情侣从我身边爬过。山上也有不少人下山,经过我身边时说:加油!
此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我已经爬了整整七个小时了,大概有二十公里的台阶了,我的双腿都在打颤,头发被汗水湿透,像是刚刚淋了大雨一般,心脏蹦蹦直跳,我从来没有听到自己心脏如此强壮的跳跃声,比初恋还激扬澎湃。平时走路二十公里都不可能,何况是爬山,更何况是爬万仞雄蜂的峨嵋山?这时我听到山上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我知道是他们,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坐在山路石阶上吃苹果,真的不想爬了,今天能用双腿登峨嵋山,单单这个行动我都觉得自己牛得不行了,已经不能再牛了。
让我歇歇吧。
洗象池没有象也不是池
依达和马可又在山上叫我,喊我,我没有回应,希望他们发现我消失了,他们自己放弃等我。我伸直双腿,姿态放软,山风从一个凹下的山口吹来,白雾飘绕,风里湿气很浓,吹到我脸上,我几乎可以捻一把雾水洗脸了。我就这样闭上眼睛,让风洗涤我的汗水和疲惫。山上的声音又传了下来,有人又在叫我的名字,这个没有声调的梅,还有谁?他们已经喊我快二十分钟了,还是没有放弃,我都无法面对自己了。我鼓起力气大声地回应他们:“马可,依达,马可,依达。”
“你几乎就到了,快上来,这里就是洗象池了。”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真的爬上了洗象池陡峭的石阶,走进了一个大院子里。
洗象池不是一个池塘,也没有大象在洗澡,洗象池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寺庙。我踏上台阶的时候,看见马可手中拿着一根木棍,在赶一只超级大的公猴,这只公猴金褐色,躯体极其巨大,相貌凶悍。它看到我上来了,竟然转过来,径直向我走来,眼神尖锐,让人不寒而栗。马可跑过来,挡在我的前面,用棍子赶它。这只老公猴象一个恶霸,它对马可咧开嘴,发出哧哧的威吓声,又转身绕向我,一步步迈过来,红色的眼睛凶狠地盯着我。我发怵,但是我假装镇定,对它说英语:“No!No!No!”这只公猴竟然退后,瞪着我看一眼,也许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我的凌然不可犯,或者读出我发出危险的信号,它四脚稳稳地钉在地上,严肃地研究我,我也毫不客气地回视它的金色眼珠,身体没有任何动作,但是我的声音充满了威吓性的口气。它剽悍地瞪我一分钟,放弃了攻击我,又转去攻击马可和依达,马可用短棍击打它,哪里就能碰到它,这只公猴跳跃敏捷,在我们面前毫无畏忌,它竟然扑过去要抢依达肩膀上的背包,被马可一棍下去,它扑腾躲了过去。此时庙堂的屋顶上一只母猴抱着一只小猴津津有味地看戏。我们边战边退,一步一步地倒退进了洗象池的殿堂,公猴大概知道此地禁止它进入,它攀越上墙壁消失了。
洗象池的猴爷,依达拍摄
依达说,马可担心我对付不了这只猴子,怕它伤害我,所以一定要等我爬上来,保护我才放心。我低下头,心中有难言的感动。萍水相逢,能够在危险时想到保护我,不让我受到伤害,这种可贵的情谊多么难得,人生的路上能有这样的人陪在我的身边,我何其幸运呐。我真的释怀了,对自己之前遇到不好的事情,再也不必浪费一分一秒去失望,至少我学会对那种满天谎话的人保持警惕,他们只会把我原有的平静生活拉入险境,这种人想到了永远是他们的私利和得失,谈何真诚。
上帝给我关上一扇门时,同时也给我开了另一扇窗。他告诉我人的贪婪和薄义,却又同时让我遇到了这些不离不弃,在危险时刻挡在我前面的人。我忽然想到昨天半夜登山的台湾人,不知道他是否也遇到这些凶猴子?不知道他是否能平安地到达山顶?依达说没有问题的,"晚上猴子都睡觉了。"她说。
我们进了洗象池的厢房,这里有工作人员登记住宿,我们可以住在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