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北京呢?外嫁媳妇皮囊里解不开的中国心结

作者:毛栗子
上世纪末中国改革伊始,人们开始努力挣钱,既然西方先富裕起来的,那么就该把他们的钱掏出来,因而在北京见外国脸来买货,价码立刻飚长。一次有人对我说起和德国丈夫逛地摊与人侃价时,摊主义正词严地责问:

“你干嘛老替他说话?!”

“他是我丈夫,他的钱就是我的钱,不替他说替谁说!”

她学给我听时,掩不住脸上的些许得意,那时在国人眼中,德国还是经得起宰的。

这样的情景我和先生也遇到过。我们想买一个仿旧的称,摊主见我先生不是中国脸,开价不低,先生故意不允,他会用中文从1数到10,觉得能和人讨价很有意思。女摊主把我拉到一旁恳切地请求:

“您帮我好好说说,劝他买了吧。”她把我认作陪同的翻译了。

我最见不得人说软话,看她把我当自己人,我甚至感动。我把那女人的意思转达给先生,他先是一愣,觉得自己被人算计,但他老婆执意要买便成交了。女摊主一个劲儿地谢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钱被人掏去了,我反倒讪讪的。

 

在京期间,我和先生去了趟天坛,出租车司机是个文化、素养都不高的北京男人,虽然先生一个字都听不懂,却本能的反感他。下车付钱时,司机挺认真的询问:

“你丈夫?”

我面露羞涩,好像自己有卖国劣迹似的。

“你这样的怎么找这么一个!看他那副德性,回国找哪个都比他强!”他说的气势汹汹,好像在为一个受气的小媳妇主持正义。

他那么的没有礼貌,没有分寸,可我竟气不起来,他说到我先生时一副野蛮样子,但与我对话却熟得像娘家人,在他的眼里,我肯定是被压迫被凌辱的。

司机的那番粗野话我没有给先生翻译过去,一般情况下我还是很有正义感的,可一到民族问题上,便有些犯晕,一个人小时候长在哪里,根就只认那里的土壤,随你把他植在多远的地方,他还是向着那块土地。

每次回国,路上与人攀谈,我从不提自己哪来哪去,既然是回来探望,就应该认真听人家说过得如何。最初为了免于被人询问,我常常撒个小谎,然后调转方向一个劲儿地询问对方,好在不少人话锋雄健,没功夫理会我是否诚实。其实我胡编的本事挺大的,关键是进入情绪,如果入不了戏,便很笨拙。有一次坐火车,我和对面铺位的先生聊天,他文质彬彬的不是信口开河爱说之人也就罢了,偏偏他与我相似,也愿意打探别人,他问:

“你做什么的呢?”

“我下岗了。”我犹豫了一秒钟顺嘴回答。

他不怀好意的笑着,意思分明在说,骗谁啊。

我无可奈何。

然后,我们像熟人似的闲扯了起来,他一点儿没在乎我之前的谎话,一定是我骗术太差,差得令对方把防人之心都懈了。

打那以后,我实话实说,任凭人家询问德国的情况,我想多聊聊中国,人家也想听听德国,有来无往非礼也。

在京期间我出门,大都利用公共交通工具,我喜欢坐在车里观察乘客,旁听他们说话的内容。除了高官显贵,车里什么人都有,上班高峰一过,大量的退休人员乘车出门搞活动,扫卡机不迭声地报身份,“老年卡,老年卡,老年卡”,车内把自己座位让给老年卡的也大有人在。

我用的是老妈给准备好的普通月票,只出刷卡声,所以尽管我比不少老年卡还老,却无人让座位给我。这样很平常很普通的事情,能使我蔫笑半天,即使去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倒车无数次,我仍旧乘坐公交,因为乐在其中。

有时人们谈话的内容有意思,我还不怕生地掺和进去,居然和人家聊得有模有样,但时而也有出偏的情况,说到一些妇幼皆知的事情或者词句我却摸不着头脑,对我的无知,无论是善意的体谅还是轻视,我都笑脸相迎,我喜欢那种随意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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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已被淘汰的“大通道”公交车

遗憾的是,北京街头的老北京人、老北京话变得稀疏萧条,很多人都是近一、二十年才入京的,一个出租司机对我描绘过市里的人口分布情况,可惜我记不清了,大意是老北京人许多都搬出市区,二环以内住的是煤老板一类的有钱人。

北京的变化快得畸形,每次回家出门我都要懵头,自己又没有手机,总得找人问路,经常不得要领。有一次和弟妹一块儿坐地铁出门,一个男人猛地插了了进来,我和从加拿大回来的妹妹被关在了门外。我和妹妹当时真的傻了,有弟妹领着,我们放心的跟着,谁也没想到会丢掉。就在我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地铁的工作人员过来了。

“是你俩没赶上车和人走丢了?”

我们赶紧应承。

“下辆车来了你们上,你家人在下站等着呢。”

我们觉得真神了,不过才丢了几分钟就被人发现了!心中不由地感叹,为弟妹的急而不乱,为地铁工作人员的效率感叹。车来了,我们放心大胆登入,轰隆隆驶向下一站,进站后车门刚一开启,弟妹的笑脸就迎了上来,有惊无险。

发现我们落车后,已上车的弟妹恨不得一口把那个男人吃了。

“大家都排队上车,就你没秩序瞎挤!她俩不认识路,丢了怎么办!”

“噢,她们是外地来的,那你赶紧给打电话联系。”男人出主意。

“要这么容易就好了,他俩谁都没手机,你瞎挤个什么!”

“连手机都没有?”男人非常费解,手机如同人身上的一个器官,怎么可能没有呢,他脸上露出很大的同情。

听了弟妹的话,我们禁不住大笑起来,就那么几分钟的时间,弟妹在批评那个男人的同时,迅速拨打电话联系地铁有关人员,结果两个没有手机的外地人还未反应过来自己丢了就被人寻回来,他们若是知道那两个笨蛋曾经在北京活了三十多年后,一定会像把我们挤丢的男人一样,满脸都写着迷惑。小小的插曲,浓浓的人情味,我心里挺热挺甜挺乐,其实就算我们丢惨了,还是可以掉头回家的,要去的地方去不了,终还是有家可回。

新冠来了,我有家难回,从前总庆幸老妈健在,妈在家在,自己都快七十了,却好像七岁一般难舍有妈的窝。

那些父母离世的朋友反倒没了牵挂,索性安心在德国给下一代守窝,我却被形势不合理的颠倒了。想从前的人出门在外,虽然没有新冠的纠缠,多年不能回乡的大有人在,我顺其自然吧。

来到德国三十多年,眼看着一条腿开始找棺材板,埋葬何须故土,我无所谓叶落是否归根,只是自己的皮囊里始终缠着个解不开的中国心结。

难怪世上这里那里常发生排外的事情,排的与被排的其实都是各自皮囊里的各种心结在作祟,待普天下万众同心同结之日,就是肉体凡胎土崩瓦解之时,那时没妈没家没乡情连新冠都不肯留,大家都是机器、程序,倒也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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