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陈一恺:游弋中德的弄潮儿
作者:夏青青
来了,来了!快看,快看!
极目远眺,海天相接处一条细细的白线翻滚推进,瞬间壮大,掀起几米高的巨浪。一浪接一浪,后浪追赶着前浪,伴着闷雷般的潮声,挟排山倒海之势,汹涌澎湃而来。白花花的浪头,亮闪闪的潮水,势如万马奔腾,呼啸着扑向海岸,扑向观潮的人群,扑向阻挡它前进的任何障碍物。人们惊呼着,纷纷后退。
钱塘大潮,天下奇观
钱塘一望浪波连,顷刻狂澜横眼前。看似平常江水里,蕴藏能量可惊天!我站在稍远的地方蓦然想起古人诗句。原来这就是钱塘江潮,真是声势惊人!九十年代中我新婚归国,恰巧在中秋节后到杭州,曾在钱塘江边目睹江潮奔涌的场面,暗暗心惊。
相识三十年 相遇缘访谈
过了二十多年,今年三月初,为了德国华人系列采访活动,我跟陈一恺博士约好见面,路上搜索有关陈博士的记忆,偶然忆起钱塘江大潮。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可惜无缘,不知道古代弄潮儿是何等风采呢,默念两遍,心中暗暗遗憾。
钱塘江,杭州,那是陈一恺的故乡。我跟陈一恺博士相识于八十年代中,彼时我是德国中学生,他是慕尼黑学生会外交部长,因为学生会活动而相识。之后的二三十年间,我深居简出,除了来往密切的朋友,其他朋友们都是偶尔遇到,辗转听说一星半点的消息。有关陈博士的消息,先是说他在西门子高就,后来又离开了西门子,具体事业发展并不清楚。记忆中他出身浙大,身材颀长风度翩翩,完全是小说中的江南士人形象。而今总有十来年没有见过,算起来他也人到中年了,不知道变化可大,从风华正茂的学生到成熟沉稳的中年,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下了地铁,我徒步走在慕尼黑西南的一条大街上。大街初时宽阔繁华,逐渐变成安静的住宅区,路旁是一幢幢小楼。就是这里了,查对门牌后我按响了门铃。
来到二楼,一道房门大开,陈一恺博士站在门口微笑。多年未见,他面目依稀如昨,仍然风度翩翩。
走进房间,迎门一张国画,一幅雍容典雅的牡丹图表明主人的品味。挂好衣服,他带领我参观这套他专门办公用的房子。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公寓,宽敞明亮。进门左手边是厨房,里面放了一张深红樱桃实木圆桌。逢年过节,朋友聚会,可以在这里做饭聚餐,他介绍。
进门右手边是书房,靠墙一面书架放满了书,前面一张书桌,是主人读书写字之地。侧面墙边放一张有玻璃橱门的展示柜,里面摆放中国青花瓷器。对面墙上一张淡雅的写意兰花,下面红木桌子上放一张茶台,供主人品茗下棋。
进门左手边是工作室,角落里摆放一套黑皮沙发,一张小小的茶几。迎窗一张大书桌,笔架上悬挂的几支毛笔告诉我主人是书法爱好者。
陈博士烧水泡茶,我们分坐在两张沙发上。看看他递给我的名片:陈一恺博士,泰华集团董事。端起茶杯,我开始听故事。陈博士叙述平缓,语气波澜不惊。他是这么开始的,我的故事很平常,就是追随时代大潮的一朵小小浪花。
陈一恺,六零后生人。认识三十年第一次听说他祖上是山东聊城人,曾祖辈闯关东,落户锦西。抗战时期炮火连绵,他父亲四处迁徙辗转求学,在杭州安定下来,从浙江大学激光专业毕业后留校任教。母亲是浙江青田人,在杭州红十字医院工作。五十年代末,国家筹备成立哈工大时,从全国各地调派人手,陈一恺父母双双被选调来到哈工大工作。陈一恺在哈尔滨出生,是陈家次子,十多岁时跟随一直不适应东北气候的母亲回到杭州,几年后父亲也从哈工大调回浙大继续任教。
我很幸运,童年在父母庇荫下长大,青少年时代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光,陈博士说。他上高中时,文革结束,恢复高考。追随父母的脚步,他顺利考入浙大,就读生物医学仪器专业。八十年代中,即将大学毕业时,他又赶上中国国企改革扬帆起航,他和其他十四名浙大应届毕业生被国家教委和德国汉斯赛德尔基金会选派到德国学习德国企业管理和社会市场经济,以协助德国专家为浙江省国企改革提供咨询,轮训浙江经济管理干部。
浙大本科毕业 公派来德留学
1985年他来到慕尼黑,德国机构安排他们这批中国一流大学的毕业生到慕尼黑高等专科学校学习。当时国家教委并不要求他们拿下学位,可是这批优秀学生们个个努力,两年时间读完这里四年的课程,用了一半时间读完学位。八十年代在德留学期间,语言是最大的难关。他们来到德国前接受了几个月的德语培训,短短几个月时间,不足以掌握一门完全陌生的语言。上课听不懂怎么办?那便下课后到图书馆学习,一个字一个字查字典,直到弄懂吃透。幸好公费生每个月有七八百马克的生活费,生活不用担心,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宿舍狭窄,他习惯到图书馆学习,对市内各家图书馆开门时间摸得一清二楚,至今还记得周日只有德国自然科学博物馆的图书馆开放。
学习之余,他积极参与学生会活动,后被选为学生会干部。八十年代留学生数量不多,大家普遍经济拮据,思乡情切,那时既没有微信,也没有网络,邮递信件周转需要一两个星期,国内电话还不普及,国际长途电话费昂贵,更不可能每年回国探亲,所以学生会组织的各种活动深受欢迎。学生会活动不限于留学生,我小小年纪也经常和姐姐们参加活动。他和我一家就是那时认识的,断断续续三十年保持联系。
两年后学习结束,他和其他同批留学生按时回国服务,到浙大任教,并主管在杭州的德中管理培训中心。他们那批留学生是重点培养对象,省计委希望他们到县里挂职锻炼。当时改革开放还处于摸索阶段,他们刚刚踏入社会,书生意气,不懂中国共产党培养干部的途径,也没有到基层吃苦耐劳的精神,因而错过仕途。八十年代末又遇社会动荡,国家政策变动,他于九十年代初再次出国留学。
这次是自费留学,他选择到慕尼黑大学的国民经济系学习(VWL)。这时语言已经不是问题,他学期埋头学习,硕博连读,学习之余到西门子中国业务部销售部打工锻炼实际工作能力。因为八十年代的经历,他对中国体制市场化变革、国资运营、国企治理等课题非常关注,博士研究选择了中国投融资体制改革、资本市场发展和国企治理的课题,并于1996年以优异的成绩拿到慕尼黑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
九十年代中,国内改革开放方向坚定,步伐逐渐加速,但基础设施老旧,完全不能适应时代需要。电力、通讯、交通等需要长期投资的基础设施亟需更新,西门子等国外大集团蓄势待发,然而国家缺乏外汇,国家外债额度有限。如何能在不增加国家外债的情况下,得到国外银团贷款,建设国家基础设施,是当时国家投融资领域的一个极其热门的课题。就在此时陈一恺博士毕业了,受聘于西门子总部,直接被派往中国。陈一恺博士又一次整理行装,告别第二故乡德国,回到自己的祖国。
在中国他为西门子服务六年,就职于西门子项目投资公司,担任中国区总经理。在任上他为众多电力和通讯项目融资绞尽脑汁,既要使基建项目尽快开工投产,又要避免国家马上支付外汇,还要保证西门子的设备款和投资本金按时顺利回收。他的工作内容主要是代表西门子,奔走于国家电力和电讯公司,德中政府的各部委及国内外银团之间,磋商细节,谈妥合同,监督执行。虽然工作辛苦,可是亲眼看到一个个基建项目上马,完工,投入使用,大大改善了当地的生产和生活条件,心中也不无成就感。
到世纪之交,国内的基础设施已经更新换代,国家生产力和国民生产总值大幅度飞跃,外汇储备雄厚,市场上不再需要高级融资人才, 而同时,在西门子这样的跨国集团之后,德国一批中型企业把目光投向中国,一方面看到中国市场的巨大潜力,另一方面看中中国日渐提高的加工能力,非常需要了解中德两个国家和市场的人才。陈博士感觉回到德国继续留在西门子工作已经没有什么挑战性,于是他选择了离开西门子这样的巨无霸,转而担任一家中型德国企业的亚太区总经理。之后的几年里,他为这家公司在上海征地建厂,开拓其亚太地域的销售网络。回忆起这段时间,他详细为我介绍产品,用手机上网寻找相关图片给我看,那是不同种类相当高端的工业产品。
斗转星移间大批中国民营企业崛起,他们不再满足于只做来料加工,贴牌生产,而要立足中国放眼世界,创立自己的品牌,设立自己的研发中心,建立自己的全球销售网络。应国内最大的工业软包装生产厂业主加盟邀请,陈博士于2006年开始和国内厂家一起投资,组建泰华集团,在中国、欧洲、美国建立自己的销售团队和销售、物流网络,提升原生产线的工作流程,全方位实施标准化、模式化管理。
联合国内厂家 共创泰华集团
随着泰华集团全球业务的蓬勃发展,始料不及的是国内的人工成本突然大幅度提高,劳动力短缺,他又被迫率领自己的团队下南洋,到越南和柬埔寨办厂,派遣国内从来没有海外工作经历的工厂管理干部到当地培训当地员工,把控生产和质量流程,和地方官员斗智斗勇,在国外设厂经历种种艰辛,他喟叹“是真不容易”。
这十年来随着全球工业化的大潮,泰华集团随波逐流平稳地运行。他平时尽量待在慕尼黑办公室办公,通过微信电话和电子邮件决策于千里之外。每个季度他会飞亚洲或美国,讨论企业发展的战略问题。他之所以这么安排,主要为了保证家庭生活的质量。他有一位贤惠的德国太太,汉学系学生,中文说得非常棒。太太曾经陪他在中国生活多年,随着年龄的增加日渐思恋家乡,更希望在德国安定下来。
相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他们是丁克一族,这次见面才了解到他们原来有一个女儿,已经成年了,在慕尼黑大学攻读法律专业,今年在伦敦大学(UCL)法律学院做交换生。陈博士笑着说,目光里满是骄傲。
谈笑间三十年时光流逝!然而陈博士没有虚度年华,当年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如今是博士,投融资高手,事业有成的实业家,幸福的丈夫,自豪的父亲。
“你虽定居海外,但和国内社会没有脱节,人生每个阶段都跟中国社会当时的浪潮环环相扣息息相关”。听完他的介绍,我由衷感叹。确实如此,他说。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公派留学到国外学习,回国尝试尽一己之力践行改革。九十年代加入自费留学大军,博士毕业后回国为基础建设略尽绵薄之力。新世纪,先是帮助德国中小企业繁荣国内市场,然后协助国内企业走出去。“改革开放的每个阶段无不在我的人生历程中有所体现。”陈博士微笑着端起茶杯。
薄暮时分,我告辞回家。为了整理思绪,放弃了直达的地铁,选择弯来绕去的公车。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直觉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暮色降临,可是我并没有留意窗外的景色,脑海里一直在回忆陈一恺博士的人生之路,整理他的人生故事。哈尔滨,杭州,慕尼黑,北京,上海,慕尼黑。出生,成长,求学,工作。中国,德国,德国,中国,时空轮换间成长,时光流逝间成熟。
该如何组织这篇文章呢?我思索着把头缓缓靠向窗户。薄暮冥冥中一道白光闪过,脑海闪现钱塘江观潮的景象。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
弄潮儿向涛头立,陈一恺博士不就是这样的时代弄潮儿吗?好,题目有了:游弋中德的弄潮儿。在时代的浪潮中游弋中德的弄潮儿,这当是一个恰当的总结和概括。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我默念着追忆当年观潮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