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时代的回忆:父亲帮我追男神

父亲为我写信找男友

孔小梅

父亲于我是什么?那也是一条探索和认知的路途,不是所有的情感都在当时当下明白,不是所有的理解都在当时当下领悟。如今的我坐在瑞士湖畔,喝着下午咖啡,温暖的阳光照在湖面,天鹅在缓缓游来,我叹了口气,放下父亲刚寄来的书信。花园里轻轻飘萧邦的钢琴协奏曲,书信,花园,湛蓝的湖水和近处的雪山,手机和电脑远离我的生活,桌上只有一本王维的诗选,我翻了几页,读到: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水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瑞士玫瑰小镇维吉斯湖畔(孔小梅拍摄)

 

我的脑海里不由地浮现一对冷若青松的眼神,花白的头发,相隔万里之外,在这安详静谧的清晨,父亲象王维诗歌里那幽幽的钟声,从遥远的故国传来,从渺茫的湖面温柔地荡漾到我的心间,历经沧桑,经久不衰,踏实,温暖,不用去想,因为他一直都在。

父亲来信说他每日早晨晒半个钟头的太阳,但是不能行走,只能坐在轮椅上,在阁楼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发呆,哪里都去不了。耳朵听不清电话里的人说话,眼睛还勉强看字,写信颇为不易,一封信断续写了一个月。托家人寄信也很难,没有人专程去邮局寄信了,父亲写好的信一搁就是多月。父亲的衰老让我心疼,以前父亲每个月都会搭公车去邮局寄信给我。读父亲的来信也成为我几十年生活的一种常态。这种读信仪式近两年随着父亲的瘫痪而慢慢消失了。久久信箱里冒出一封父亲的来信,都让我倍感珍贵和心酸。

儿女跟父亲的缘分又有多远呢?这一生我飞得够远,东南亚,北美洲,澳洲和欧洲,几乎行遍想去的地方,可是冥冥中父亲的书信像牵着风筝那条线,不管我飞到哪里,父亲手中的线(信)总是牵着我的风筝,让我心里难于割舍。

我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大学时我开始在省报发表诗歌,那个年代的中国北岛舒婷顾城的名字频频地出现在我们朗诵会,我也想取一个酷酷的笔名,回家跟父亲一讲,他立马横眉反对:"你的名字这么好,就用这个孔小梅。邓小平不是也一直用邓小平吗?"我笑了,想起童年的一幕,在溪北书院大门旁的一个厢房里,一盏煤油灯下,父亲坐在窗前的书桌,手中翻一本《新华字典》,认真地在白纸上写字。我和妈妈坐在书桌边的大床上,妈妈好像在织毛衣,而我年方七岁,就要上学,雀跃不已。爸爸那时候四十来岁,儒雅斯文,穿白色的短袖衬衫,从字典上找出一个个他认为可行的字,为我取一个学名,一个此生跟随我一辈子的名字。七岁之前,家人都叫我阿妹,因为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我们居住的海边小镇居民也跟着喊我阿妹。阿妹阿妹,这个名字成为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初的名字,当年海边小镇上调皮倔强又可爱的阿妹真令人怀念啊,不知道有人是否跟我一样记得她?

父亲在小镇溪北书院教书,我们就住在清代书院大门边的一个厢房里,圆木条的窗外,一株法国枇杷树嫩绿的叶子在摇曳,晚风徐徐从海上吹来,一轮明月照在青瓦朱木的古老宅院里。在这寂静的夜里,我们三个人围着书桌而坐,煤油灯从玻璃罩里散发清黄的灯光,父亲提笔为我挑了“梅”,并以古典诗词“梅花香自苦寒来”、“暗香浮动夜黄昏”为证,对我今后的人生寄予美好的祝愿。

父亲是孔家德字辈,他的下一代就是维字辈,孔维梅,妈妈认为现在已经不必那么老套了,维梅叫起来不好听,让父亲多找几个字。孔维梅、孔雪梅、孔庆梅、孔爱梅、孔小梅,这五个名字,父亲用蓝色的钢笔写在一张白纸上,瘦瘦的颜体字,漂亮地写着他小女儿的名字,递给妈妈。我一把把纸张抢过来,坚决地在孔小梅下打了一个勾,我选这个名字,因为“小”字好写,其他的太难写,哈哈,我的名字也就这样诞生了,还由七岁的我御笔批文决定的。

如今想起七岁那年那个夜晚,在煤油灯摇曳的厢房里,父亲母亲年轻的面容,他们轻声商量给我取名,还有小小雀跃的我,温暖无比,古老书院在夜的茫茫黑暗里寂寞无边,从我们家小厢房透出的温暖灯光像是这个世界闪亮的爱之光,从这个小小的角落散发的光亮,让坐在欧洲瑞士湖边的我,好想伸出双手紧紧捂住这点温暖,捂住这点光亮,守护它,不让任何风浪吹灭它,让这若明若暗的煤油灯火永远闪耀在我的心上。我的名字从来没有改过,平凡的名字,它犹如温暖的煤油灯伴我左右,让我在许多绝望无法捱过的黑夜,想起这盏记忆中的灯火,像是父亲母亲的怀抱忽然张开,紧紧抱住自己,泪流满面,也要度过每一个难过的日子。

大学毕业出国工作留学,一转眼就是二十七岁,父亲常给我来信,问我日常起居,有没有男朋友,打算何时结婚,我都打马虎眼,对情感的事一字不提,对婚事不置可否。我的人生刚刚开始,职场春风得意,爱情是蛋糕顶端的樱桃,鲜艳夺目,我可不想那么快地跳入爱情的坟墓所谓的油盐酱醋婚姻里去。父母在国内可能担心了,可惜“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他们又看不到我,措手难及。某年回国,同学们聚会,在唱卡拉OK的沉醉灯光下,一个上海工作的同学对我说:“小梅,去年我收到你父亲的一封信。”我睁大眼睛看他,这位眉目清秀的同学,现在上海的青年才俊,他在说什么?我父亲认识他吗?我轻轻哂笑:“我父亲有什么事情吗?”他看着我,眼神清澈,说:“是一封询问的信,寄到我的父亲处,我当时刚好要结婚了,我父亲扣下这封信,半年之后再交到我的手上。我也给你父亲回信了,说我已经结婚三个月了。”

我大概是听明白了,轮到我点的歌曲,我拿起麦克风唱起了《是否》,心中对父亲颇有埋怨,他对自己的女儿那么没有信心吗?她难道连个男朋友都找不到?可是这事听起来稀奇,之前我未听我父亲提起过,他怎么就认识这个男同学,更妙的是我豆蔻年华时确实对这个文科状元颇有情愫,缘于一次我被男同学欺负,他出手帮助了我。不过这都是我心底深藏的秘密,时过境迁,我也快要忘记了,而父亲又从哪里挖出这条潜伏多年的线索?我一边唱“是否这次我是真的离开你”,一边把我同学的往事回忆停止在空气上,不做任何的回应。他也很知趣,不再追问。当晚回到家,我对父亲追问不舍,此事当真?父亲不好意思地低头解释,我一直没有结婚,他很担心,打算给我在国内找个对象,之前介绍几个我不认识的青年我都一字不回,所以他就把我出国前藏在床底的木箱找出来,打开看我当年的日记和书信,希望象哥伦布一样发现一块新大陆。他从这位文科状元写给我的几封长信和我的日记里找到了我们可能喜欢彼此的证据,便出信相问,试图从中促成此事。我恨恨地咬牙,责备父亲多事,我出国前把自己所有的日记和重要书信全部锁在一个大木箱里,还亲手在封条上签名,贴在箱子上,不许任何人打开。我父亲还是不客气地打开了,还说是为了我好才去做这件事,而且事先也没有问过我一声,事后也没有告诉我。他悻悻地说,因为没有成功,就没有告诉我。

多年后国侨办在上海举办一个活动,我回国参加,又遇到这位在上海的同学,分别多年再次重逢,真是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年少纯洁的情意不期然地涌现心间。也许沧海桑田,人心不古经历得太多,反而对十七岁的纯粹情感更有怀念。我们在上海淮海路一家酒吧喝酒,聊当年趣事,中间更是说到我的父亲,他勇敢地为他女儿的幸福争取过,这一生我父亲只给一个男人写过一封关于他女儿婚事的信,父亲选择了他。我们笑谈着我们父辈的种种,他父亲撕开他的信先看,然后扣下了这封来自另一位父亲的信,为他儿子的人生做了选择。而我的父亲,在写这封信之前也许百折其怀,左右思量,像个福尔摩斯一样细细读过女儿的日记和同学的来信,找到了爱情的蛛丝马迹,放下面子和骄傲,为自己的女儿去信询问男方。而这一切在当年让我恨恨不已,现在重新回头遥望却那么的温馨那么的动人,父亲,父亲,啊,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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