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邻右舍】我的德国邻居是纳粹士兵,他讲述的不为人知的往事

原标题:我们小街上的两个德国鬼子的故事

作者:红柳

 

公交车上的尴尬开始了解德国人对二战反思

 

那是2008年的一天,我带老公沃夫冈回国探亲时去看望多年不见的大学同学。老同学陪着我俩游逛,在公交车上我和老同学忘情地聊着,沃夫冈安静地站在一边专注着街景,他特理解我的故土情结,尽量不打扰我们叙旧。校园岁月正聊得欢畅,突然对面座上的一位长者冲我问到﹕“他是哪国人﹖”我怔住了,也许上车时长者看见我和沃夫冈说话了,认为我是他的翻译?

实话说,我极不情愿被人打断聊天,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回答了他。本以为已经满足长者的好奇心了,不料他居然兴奋起来,用整个车厢都能听见的声音说﹕“德国人?那你问问他,对希特勒怎么看!”他的话音刚落,车厢里一片哄堂大笑,似乎找到了嘲弄这个老外的把柄。沃夫冈能听懂“德国人”这个中文词,感觉到了笑声是冲他而来的。我很难堪,不知怎么应付这个突如其来的不礼貌的场面。纠结了一下,我还是原本的给他翻译了。

车上所有目光聚焦过来,等着看这个“德国鬼子”的笑话。沃夫冈没有任何尴尬﹑踌躇,认真而平静地简单回答﹕“希特勒是个邪恶的战争罪犯,他残杀了很多的犹太人。”当我翻译完毕车厢里一片沉默,人们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不知是因为沃夫冈的回答出乎他们的意料?还是他那极纯净诚挚的目光,让人连产生他是在做“外交辞令”的怀疑念头,都觉得自己过份?

沉静了一会,长者又提高嗓音说﹕“犹太人就是该杀,他们杀死了很多巴勒斯坦人,抢占人家的地盘,他们是坏人,当年希特勒就该全杀死他们。”他的跳跃性思维令我非常愕然。沃夫冈听完我的翻译依然平静坦诚地说﹕“这完全是两码事,当年希特勒杀害犹太人是犯罪,现在犹太人进攻巴勒斯坦也不对,更不能因此而推论希特勒应该杀犹太人。”车厢里又是一片沉静,长者也没话了,想必是受到了触动。当他身旁的乘客下车时,他热情地招呼沃夫冈过来坐,沃夫冈礼貌地谢绝了。长者不死心,伸手挡住一位刚上车的女士,仍然坚持招呼沃夫冈来坐。我忍不住告诉长者﹕“您别叫了,快让这位女士坐吧,只要车上有一个人站着,他都不会坐的。”

我相信,公交车上这段意外插曲会让很多人受到一种触动,他们亲眼见识了一个普通的德国游客,对自己国家曾经的战争罪犯历史的清晰认知和真诚态度。尽管这段历史与现任德国政府以及他这代人毫不相关。而我,所受到的震撼更加强烈,甚至对沃夫冈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虽然我已在德国生活多年,了解德国官方﹑文化学术界﹑媒体等对希特勒纳粹政府发动二战给世界人民造成的灾难,所进行的不断深化的反思反省,及德国政府和整个社会所承担责任的巨大经济赔偿,经常看到反映二战德国侵略各国及战败的影视书籍,但我从未将这些重大历史话题与日常生活联系起来过,更不曾觉得与身边的亲人有何关系。

从那时起,我开始关注身边熟悉的德国人对于二战的态度,关注他们的父辈家人亲身的二战经历和影响,开始和我先生深入谈论这些话题,了解普通的德国家庭所经历的那些苦涩的岁月。

战争改变了维利和威廉两个街坊发小的命运

 

德西艾弗尔山区(Eifel),属于国家自然公园,是备受人青睐的田园风光旅游度假胜地。但一百多年前,由于山多林密,缺少耕地,交通不便,美丽的自然风景没带来效益,当地人的生活比较贫困。沃夫冈的外婆就生长在这里一个有着十三个兄弟姐妹的大家庭里,而她又是那种不大不小常被忘记是老几、常被忽视照料的孩子。因此当她有幸嫁到相对富裕的下莱茵平原地区做主妇时,发誓绝不重复前半生的缺憾生活,绝不早生多生孩子。尽管她先生是邮局邮差属于有固定收入的小公务员,还有自己的房子,不愁吃穿,她在40岁时才生了第一个孩子,儿子维利。45岁时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沃夫冈的母亲。

维利和妹妹

 

一战结束后的德国承受着沉重的战败国战争赔偿和资源被分割,经济发展被制约,加之全球性经济危机导致大量失业,通货膨胀,长期饥饿,使德国经济直接到了崩溃的边缘。在这样的困境时期,沃夫冈外婆这个绝对少见的“计划生育”举措,加上他们夫妇辛勤劳作,在偌大的园子里种满了果树﹑蔬菜,养鸡养鸭养猪,使这个小家庭过着有房子有地有食物的小康生活,一双儿女都上学受教育。平静的家庭生活直到德国纳粹政权发动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

1941年希特勒下令与苏联开战,三百万德国青年别无选择地应征入伍,其中就有刚满18岁正在表店做学徒的维利和邻家一起长大的发小威廉。被征兵上过一战战场的父亲本是想让唯一的儿子学一手制表修表绝活,一生无忧,却不料又来了战争,维利被送上了东线苏联战场前沿阵地,从此多年渺无音讯。

在终于熬过了恐怖的战争时光,望眼欲穿﹑心急如焚盼子回家的父母,最终只等来了政府的一文阵亡通知书。1945年4月,也就是二战欧洲战场停战前一个月,无情的子弹打穿了维利末满22岁的青春躯体。

我常常专注地想象着,再有一个月就要过22岁生日的维利,倒在硝烟弥漫的异国战场上的那一瞬间,瞌眼上那双湛蓝眸子时,该是多么渴望能回到家乡,躺在父母怀抱中啊!

一起长大的街坊发小,维利(左)和小他三天的威廉(右)

 

维利的同龄发小威廉,因当时正在职校学习电信通讯,而被分配到通讯部队当了通讯兵,留在了后方。在残酷的战争中,他非常幸运的只是被子弹穿越裤脚,擦破了腿皮。德国战败投降后,败兵威廉拖着形销骨立的躯体和战争的心理阴影回到了家乡。他没再从事电讯工作,而是继承父业经营着本镇最大的企业﹑他们家庭的乳制品工场,成为一个经验丰富的乳制品专家,一辈子兢兢业业工作。

住在对面的老威廉经常去我婆婆家说说话,他们从不谈及战争也不提维利,从小一块玩大的人只消一起坐坐,便可彼此感受到那些共同的过去,这种默契是蹉跎岁月的积累和沉淀。老威廉夫妇很有修养,谦和文静,尽管年纪古稀,依然衣着讲究得体,彬彬有礼,那种自然流露出的温文尔雅,让人舒心。老威廉是小街上唯一在世的二战老兵,这引起我很大好奇,几次鼓动先生带我去老威廉家聊聊,都被先生以沉默不答而不了了之。

机会终于还是来了。有段时间我着魔似的喜欢上了石头,总在外面寻寻捡捡。一天,我正在路边捡石头,遇见了散步的老威廉。得知我喜欢石头,他和悦地说,他家里有一些带孔的奇石,是在海边度假时捡来的。他请我有空时去看看。我很开心地马上和他约好了时间去拜访。

老威廉家非常整洁讲究,与他本人一样透着优雅气息。在花园里我看到了老威廉的“奇石”,那是用细绳穿起来的一串石头,石头本身并不出奇,独特之处在于每块石头都有一个天然的孔洞。威廉夫妇特别喜欢安静的丹麦Fanoe岛,曾五次去那里度假,这些带孔的石头就是在小岛海边检来的,威廉猜测,石头上的孔洞是海水冲刷侵蚀而形成的。

威廉用海边捡来的小贝螺做的粘画

 

观赏完了他的穿孔石,我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向了二战这个对于老一代德国人颇为沉重的话题。不知是耳背没听清还是不愿提及,老威廉始终不接这个话茬。但他去地下室取来了老相册,让我喜出望外。虽然当年几乎所有德国家庭都被卷入了战争,可是70年过去了,很多当年活下来的士兵都已作古,加之这是个让德国人无比难堪的伤痛,没人愿意向外人展示“德国鬼子”时期的照片,所以我真的很幸运。

可能因为威廉在通讯部队,才有可能拍了很多照片。征得他同意我翻拍了好多他二战中的军旅照片,看着这些比电影镜头更真实珍贵的历史照片,我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照片中那英气逼人的帅哥让人恍惚,实在无法与眼前衰弱的老人联系在一起。胜者,败者,都同样抵不住岁月的无情消融,而他们的大半生内心都在承受着被希特勒极权政治洗脑成为了纳粹战争工具的折磨,承受着无法消失的分分秒秒被子弹射穿身体的惊恐。这些侥幸拖着伤残身体及沉重的心理阴影回归的二战老兵,不管战前是工人﹑农民还是学生,其共同的特征就是对于二战这个话题沉默寡言,沉重不语。斯文﹑和蔼的威廉亦也如此,

我将威廉的故事写出来发在了德国《华商报》上,并通过他女儿把报纸送给了他,我再没去打扰他。一年后,九十出头的威廉平静地 走了。被二战分离了大半个世纪的发小威廉和威利,终于在天堂相聚,他们一定会在美丽的蓝天白云之端互诉衷肠,一定会并肩遥望温馨的人间家园,共同回忆美好的童年时光。

我将威廉的故事写在了德国《华商报》上并将报纸送给了他

他们一辈子用日常细节提醒记忆

残酷的二战将世界拖进了灾难的深渊,德国本身也有600万人成了炮灰,国土一片废墟。在战争结束初期的几年里,德国社会对于二战的认知大都是停滞在战败者的层面,自我反思仅局限于学术界范围内。直到60年代初,大量屠杀犹太人的残酷罪行陆续被揭露,德国民众逐渐了解了纳粹政府的所作所为,开始了自省认罪的转变里程,尤其是1963年长达两个月的对奥斯威辛集中营中下级纳粹分子的“法兰克福审判”,深刻触动了德国人反思二战期间的罪过和普通人应该担负的道德责任。1970年,联邦德国总理勃兰特在波兰犹太人死难者纪念碑前跪下,表达德国的真诚道歉和对二战的忏悔,从此德国社会从政府到民众都主动承担起责任,为过去纳粹德国犯下的侵略罪行赎罪。德国人的深刻反思和实际行动赢得了全世界的谅解和尊重。

沃夫冈刚记事时正值德国社会公开广泛讨论德国的二战罪责。西德中小学全面进行二战历史教育,教科书中以大量的原始资料和图片,让学生看清纳粹政权的本质,老师经常讲述纳粹大屠杀﹑强权统治,二战侵略史,学校﹑社会及文化媒体都向学生推荐有关反战的小说和影视,组织学生参观有关纪念馆和展览馆,请大屠杀的幸存者讲述亲身经历,并就“为什么许多德国人看到迫害犹太人而不出来阻止?”“我们是否要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容忍纳粹的罪恶?”﹑“假如一个政府是建立在非法的基础上,那么作为个人该如何对待?”等等类似题目,联系自己展开讨论,帮助学生认清纳粹政权的反人类罪行,认识民主社会的价值和人类平等的理念。让他们知道,袖手旁观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对被伤害的人无动于衷,实际上也是违反人性的,也是一种犯罪。培养年轻一代学生反对错误的勇气和良知,坦诚面对历史,勇于承担责任。

在这样的教育理念下长大的德国战后一代,对纳粹罪行有着深刻的了解,对于父辈参与了侵略战争有着清醒的反思和负罪感,我在沃夫冈身上感受到了这些。婆婆家里有张沃夫冈舅舅维利参军时拍的照片,照片上那双清秀的眼睛透着天真和憧憬,英俊的面侠甚至还没褪尽婴儿肥。当时没人能料到,这张孩子气十足的照片竟成了他人生的最后定格,他的生命靓影永远停滞在18岁。

18岁的维利将纯真的笑容永远留给了家人

 

看到这张照片我明白了,沃夫冈不像父母很像舅舅。婆婆见我喜欢就将这张照片送给了我,现在摆在我家书架上。有一次我对沃夫冈说﹕“你很像你舅舅。” 沃夫冈沉默了一会说﹕“小时候别人说我像舅舅,我很不高兴。”我非常诧异﹕“为什么﹖你舅舅长得多帅呀!你还没他好看呢。”沃夫冈没有回答。后来我终于恍然,他为舅舅是德国兵是侵略者而倍感羞耻,心里无法接受长得像他。

如果你了解了这些德国国情,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沃夫冈在中国公交车上的那些话不是发自肺腑﹖虽然他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但只要有中国朋友问起,他都不回避都会认真坦诚答复。对此,我的好多中国朋友都有体会。

德国人将牢记历史教训不忘战争灾难,不仅记录在书刊影视﹑展览馆﹑纪念碑,更是融入在日常生活中。在我们小镇,每周六中午12:21时,凄厉的防空警报声就会在上空长长地响起,不知道的人会很吃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这个警报就是为了提醒人们时刻不忘战争灾难,不能让恐怖的战争再笼罩人类。搬进小镇20年,听了警报声20年,无需说教无需口号,警笛声潜移默化,使我对战争有了感觉,每当在新闻里看到任何国家发生战乱,发生民族戳杀,都倍感痛惜。而伴随着警报声长大的德国人,维护和平的信念更加根深蒂固。

我们小镇中心大教堂前有一块特别墓地,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在一战和二战中丧命的本镇人包括战死疆场的士兵的名字碑,和在炮火中失踪者名单碑。每年战争纪念日,小镇人都会送上花篮燃上蜡烛,举行哀悼追思。人们用这样的方式默默地怀念着被战争嘎然而止生命的亲人,寄托哀思,铭刻教训,永远维护和平。

(文章节选自本作者2017年出版的书籍《收集德国好时光—认识德国骨子里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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