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贸易战:和平的“前奏”还是灾难的“先兆”?
作者:扬之
纵观当今天下大势,起码在贸易方面,已呈现出“美欧中”三方对峙的局面。这让人不禁想起东汉末年三国鼎立的那段历史。
美利坚的川普的确颇有当年曹孟德的处世逻辑(“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对中国似乎也有点当年对刘玄德的心态(“夫刘备,人杰也,今不击,必为后患,将生忧寡人”),作为三方年龄最长的领导人(刚过72岁生日),他对欧方的主要后生领袖、法国总统马克龙也颇为欣赏(“生子当如孙仲谋”?)。
于是,“联欧抗美”之说一度甚嚣尘上。不少人认为,未来若要抵御川普的咄咄逼人,并真正形成三分“天下”的格局,还要依靠三方中相对较弱的中欧联手,打几场类似“赤壁之战”的战役。同时,也有人担心,“知识产权”问题在欧华贸易中或有可能扮演当年导致蜀吴之间产生嫌隙的“荆州”角色;或许,当年“关羽之死”会成为中国在抗衡美国时警惕被欧洲抄后路的警示。
当年的三国纷争,最终让司马家族一统天下,那么,今日之三方贸易战又会成就谁的崛起呢?《三国演义》开篇第一句“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指如今破损的北大西洋关系有朝一日重修于好?还是中美从“汉贼不两立”到“共享太平洋”的发展趋势?
所有这些皆有可能,亦可当戏言。
我们当然无法用一千八百年前东汉末期争夺天下的曹魏、蜀汉和孙吴三国来一对一地套用于如今身处贸易战中的美欧中三方。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客观冷静地去分析三方贸易战的现状及未来走向。
美欧中三方贸易争端的历史与现状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贸易战是国与国之间、经济体与经济体之间产生经贸摩擦后的一种极端形式。古今有之,未来还将出现。
它不仅发生在对手之间(冷战期间美苏的“原油能源战”)、先进地区与落后地区之间(十九世纪的两次“鸦片战争”),也出现在所谓的“朋友”和“盟国”之间(二战后欧美的“鸡肉战”、“香蕉战”、“钢铁战”、“汽车战”)。
贸易战的形式也已从关税制裁或动用武力的传统单一手段发展为“提高关税、进口配额许可,政治文化外交”各种手段并用的所谓“多维打击”。
但大家都知道,贸易战的结果必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媒体经常断章取义地引用川普那句“贸易战很容易取胜”的话,而故意将老川推文中前半句省略。他的原话其实是:“如果一个国家(美国)在与几乎每个国家的贸易中损失数十亿美元时,贸易战是极好的,而且容易取胜。”
他的意思是,美国都惨到这个地步了,还能再坏到什么程度呢?即已败,何患败?一旦打,只会赢。这里既含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壮和决绝,亦有“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和侥幸,或许也有可能暗藏着“瞒天过海”“暗渡陈仓”和“浑水摸鱼”的战略谋划。
正是带着这种心态,川普非常坚定地“亮剑”了,不仅对对手中国,也对盟友欧、日韩等国。
作为商人,他当然无法接受自己兜里的钱在悄然并持续地流失;作为总统,他当然无法坐视国内某些行业衰退和失业人数增加而不管。虽然也有专家认为川普的逆差算法有问题,但美国货物贸易的巨额逆差恐怕是无人能推翻的事实。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似乎可以理解川普的义无反顾。问题是,他所设定的“我赢你输”目标以及任性采取的增税手段,是否符合“世贸组织”的规定?还有,这样的“多维打击”即便赢了,对国际贸易以及自身利益最终又有什么好处?还是只要对美国一家有好处就够了?如今世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美国即便自己好了,可其他都垮了,美国能真正好起来吗?
早有有识之士(如德国老总理施密特)提出警告:贸易顺差是把“双刃剑”,它虽有短期的好处,却有长期的隐患。而眼下美方“破釜沉舟”以及欧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态就是“顺差隐患”爆发的一个最好明证。
美中之间:从1月华盛顿宣布“对进口大型洗衣机和光伏产品分别采取为期4年和3年的全球保障措施,并分别征收最高税率达30%和50%的关税”起,到3月1日川普宣布征收钢铝关税,到5月17日/18日中国副总理刘鹤访美后双方达成“暂停征税,谈判磋商解决贸易纠纷”共识,再到6月16日美方又公布对华征税清单,可谓“一波三折”。就目前情况来说,贸易战还有进一步加剧恶化的可能。
美欧之间:从5月底美国经济部长罗斯(Wilbur Ross)宣布对欧盟征收钢铝税,到川普同意宽大处理“欧盟朋友”,缓期执行征税一个月,到钢铝税在白宫拒绝给盟友“永久免税”后于7月1日正式生效,可谓“同室操戈”。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Jean-Claude Juncker)日前的美国之行虽然争取到了某种缓和,但川普出尔反尔的风格已基本成为其执政常态。
欧华之间:从欧洲在各种平台表示愿与中方共同努力,捍卫“多边贸易”,反对“保护主义”,到6月1日欧盟贸易专员马姆斯特罗姆(Cecilia Malmstrom)在欧盟遭遇美国正式征收钢铝关税后向世贸组织(WTO)同时状告中美,可谓“脚踩两船”。美欧最近达成的协议,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以中国为代价的。
从宏观角度说,川普对华贸易战是美国为应对中国崛起而采取的一场“经济预防性战争”(preventive war in economy)。对中国日益壮大的担忧和恐惧,是最近十年来笼罩着欧美战略界、学术界以及政经界的最大“乌云”。
一般情况下,欧美政府每次欲制裁中国时,多少都会遭到本国企业界的批评和游说,但川普这次发动贸易战后,美国企业或保持沉默,或表示支持,欧洲的企业也呼吁自己的政府对华强硬,以求达到市场对等和保护知识产权的目的。为何?
有人认为川普在解决了朝鲜问题后终于可以放开手来对付中国了,也有人认为是“中国制造2025”摸了欧美的老虎屁股,还有人建议中国可以联欧抗美,构建贸易统一战线。
站在美国的立场上看,朝鲜问题的确曾是美对华进行贸易战的一个掣肘因素。“川金会”后,美国对平壤敞开了大门,这就让中国手中的“平壤牌”大打折扣。因为,只要金正日还有其他选择,他绝不会让北京将自己拴在某个战车上。
美国当然害怕“中国制造2025”:一个原来的“世界加工厂”在短短的30年中已开始计划挑战美国的“科技第一大国”地位。这速度、雄心和能力的确让欧美胆战心惊,但最让他们感到恐惧的是中国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它很有可能是欧美今后联合的最大理由。
美欧华在贸易争端中各自的立场
在川普“点射”中国、“横扫”全球诸盟友后,“联合抗美”不仅在中国的官民中有许多拥趸,在欧洲和其他地区也有不少赞成者。
慕尼黑经济研究所(IFO)所长福斯特(Clemens Fuest)对德新社表示:“美国对中国产品征收惩罚性关税将导致更多的中国产品涌入欧洲市场,但欧洲不应当为此采取贸易保护主义措施,而是应当敦促中国进一步开放市场。”他认为,美国贸易政策的反对者们“结成联盟”至关重要。
但欧盟本身及其主要成员国对此的官方态度显得不十分明朗。欧盟贸易专员马姆斯特罗姆不久前向世贸组织同时状告中美,似乎在表明欧洲对中美一视同仁的立场。这种看似“两边都得罪”的做法,其中恰恰蕴含着“两边都不得罪”的信号。
欧洲为何脚踩两条船?主要原因有两个:1)中美这两个大市场对其均很重要;2)中美与其既有共识又有分歧。因此,只要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关头,欧洲应该不会明确站队。
面对川普的“单边主义”和“保护主义”言行,作为“多边主义”和“全球化”的拥护者,欧华彼此有着共同的利益。但在保护知识产权领域,欧美则是反对中国的同盟军;在价值观和全球战略层面,欧美均视中国为“挑战”和“威胁”,即所谓的“模式之争”。因此,如果局势进一步恶化,“欧美联手拒中”的概率要大于“欧华联合抗美”。这从容克与川普达成的缓和协议中便能看出端倪。
说到“保护主义”,美国市场相对还是最开放的,倒是欧洲和中国多少都还存在着程度不同的自我保护措施。但是,同为“保护”,两者的动机还是有区别的:前者主要是为了获取更大的贸易利益,后者则是出于发展阶段中的生存需要;前者认为对美贸易并无不公平,后者则在采取具体措施进一步开放市场和改善自我。
客观而言,我们真的没必要过分抨击川普的“美国优先”,因为任何国家都会首先保护本国的利益,都会把自己的利益放到其他方的利益之上。但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国家争取最大值利益是否同样也有一个“道”的问题呢?
川普虽然并不太信守合同和承诺,但他明确反对“政治正确”。“美国优先”听上去的确自私而霸道,可川普在这方面起码是心口如一的。譬如,在贸易问题上,他对欧华同时出手,因为他关注的是危及美国利益的“逆差”问题,而并不管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中国在“一带一路”倡议上,也未否认追求本国利益,但强调必须同时惠及沿线各国。道理很简单,沿线国民如若没有好处,“一带一路”走不了多远。因此,中国的发展方略必须双赢,而不可能是其他目标。这就是中国追求的“道”。
再来看看欧洲方面:面对川普的“美国优先”(American first),德国外长马斯(Heiko Maas)不久前提出了所谓的“欧洲联合”(Europe United)理念。他说:“在美国政府强烈质疑我们的价值和利益的时候,欧洲必须更加坚定地亮相。”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欧盟在表达自己宗旨的时候,语气坚定,措辞闪烁:要么只是关注技术细节,如“知识产权”、“市场对等”等,要么空喊口号,如“欧洲联合”、“坚定亮相”等,却始终没有明确界定一个联合的欧洲所要达到的具体目标是什么。
这里或许有两个主要原因:1)欧洲内部四分五裂,意见尚难统一;2)对内对外都怀有强烈的“患得患失”意识。欧洲的这一特质决定了它在眼前的贸易战中必将脚踩多只船,投机色彩比较浓。
说到“患得患失”,我们还可以从贸易战中发现以下规律:发达和强大的一方反而更趋于保守,因为它担心失去已拥有的东西;新兴力量反倒更不拘一格,更勇于开放,因为它有望得到的要比可能失去的多。具体到欧美中三方,欧美更趋保守,中国更加开放。
美欧中贸易战未来可能的走向
若要作历史比较,川普对中国发动的贸易战有些类似1840年的“鸦片战争”,只不过手段不同而已,但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让中国更多地接受西方的方法和理念。只是,今日之中国已不是当年的清王朝。
实际上,这次贸易战是中国经济未来发展两个不同前景之间的对冲:一个是中国经济按照美国财经精英提出的条件和模式开放,另一个是中国按照自己的意愿继续向“科技大国”和“经济强国”目标奋进。后者是中国的底线,目前看不出北京有让步的迹象。
而华盛顿却决心迫使中国执行2013年美国与时任世界银行行长佐利克(Robert Bruce Zoellick)共同起草的、旨在将中国国企私有化和对中国经济进行结构性改革的文件《2030的中国》。该研究报告在中国颇有争议,有人称其为“一剂毒药”。
习近平上位之后,先提出了“一带一路”的倡议,两年后又制定了《中国制造2025》(Made in China 2025)。前者是中国的全球战略布局,后者则是中国精心打造科技强国的计划。两者结合,成了欧美眼中的“洪水猛兽”。
白宫办事机构之一的“美国贸易代表处”(USTR)为此撰写了差不多两百页的首份报告,其中例举了中国在贸易中的种种“劣迹”(盗窃知识产权、歧视外国企业等)。 川普正是以这份报告为基础和依据,采取了征税措施。
本来,面对美国的征税措施,欧盟内有两种不同的声音:1)学习中国主动降税;2)以牙还牙,以税还税。现在,川普出尔反尔,不顾日前与中方达成的“暂停征税,继续谈判”的共识,回归冲突老路,这无疑给在旁观望的欧盟提供了“善意未必有好报”的佐证。
欧盟中的“强硬派”主张与美国达成双边协议,而不是等待世贸组织的裁决。原因有两个:1)世贸组织的调解裁决程序和周期冗长,而且双方就美国对欧盟征收钢铝税究竟依据什么法律一直争执不下。2)如果欧盟单方主动向美国降税,那么按照世贸组织的规定,降低后的税率同样适用于其他贸易伙伴,而且还是无偿适用。但欧美若达成双边协议,就能避免这个结果。
令欧盟两难的是,双边协议的基础是彼此具有高度的信任,也就是说必须先摆脱目前的恶性循环状态,可川普似乎对此不感兴趣,他不仅不改强硬态度,而且还威胁说,如果欧盟反制,美国将考虑对欧洲汽车征税。
汽车行业是德国外贸中的顶梁柱和高产户,如果美国在此动土,德国损失会非常惨重,而川普这一招正是冲欧盟老大德国来的。
在这种高压之下,德国经济界已在思考抵御之策:一方面赶紧稳定和加固亚洲市场,一方面强加自身的独立性。德国工商联合会(DIHK)副总干事长特莱尔(Volker Treier)强调:“我们必须研究对策,摆脱目前经济美元化的状态。”他认为,对俄罗斯和伊朗的制裁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从中可以看出美元的影响有多巨大。
欧盟对美国无法真正挺起腰杆,基本上有两个原因:1)它在美国主导的国际经济体系中陷得太深,已经很难自拔;2)对华盛顿依然存有侥幸心理,把希望寄托在川普后的美国政府身上,依然相信共同的价值观能挽救昔日的盟友关系。出于这两个原因,患得患失的欧洲作为中国的战略伙伴其实并不靠谱。
容克与川普达成的“交易”就是一个最好的明证:中美贸易战中,北京对美国农产品的“报复性”措施已产生效果,因此,容克在华盛顿答应进口更多的大豆以缓解美方的压力,甚至考虑进口美国的液化天然气,以此换取川普不对欧盟采取更大力度的征税措施。美欧对中国的夹击之势看似已经形成,但欧洲不会放弃中国市场,与美国联手也只会停留在满足“自保”的基础上。
谁都知道,包括贸易战在内的所有战争都不会有赢家,所以大家都追求和向往战争的对立面:和平。问题是,和平真的是战争的反面吗?如果真是,战争的所有理由为何都在和平中孕育而生呢?
谁都知道,每一种战争都会带来损失和破坏,可为了建立所谓的“和平”,参与战争的各方似乎都愿意接受这样的代价。人们在警告战争危险的同时,其实已在做战争的准备。
人们呼吁建立以规则(协议)为基础的贸易体系,问题是,协议和规则从来就未成功阻止过由不可调和的利益矛盾所引发的战争。
“规则说”的拥护者认为协议可以确保公平,却忘了“公平”本身就是针对“对手”而言的。正如德国作家提姆(Uwe Timm)所说的那样:“没有对手,又何需公平?”
说白了,所谓“协议”就是各方“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给对手设下最大限制”的一种手段。问题是,“利益”和“限制”又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玩意儿,这也就注定了协议不可能一成不变。
川普的所作所为,并非要废除规则和协议,而是要将其改变成对自己最为有利的。他以及他所代表的美国,均认为规则是由强者来制定的,弱者只有守规矩的份儿。所以,川普追求的是“我赢你输”这个目标,他坚信,只有完胜才能成为制定规则的强者。
在这样的语境下,国际贸易其实从来就不是和平的。
但是,任何“危机”也孕育着机遇,因而也能带来穿透屏障的一束光亮,正如加拿大歌手科恩(Leonard Cohen)在那首《Anthem》歌中所唱的那样:“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
希望世界也能在这次贸易危机中看到那一束珍贵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