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往何处去?
作者:扬之
俄罗斯总统大选尘埃落定后,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将往何处去?这是个问题。
普京执掌俄罗斯权柄18年中,俄罗斯与西方的外交关系基本处于紧张状态。有些国际政治学专家甚至将这种状态称为新一轮的“冷战”,或干脆认为1989年宣布结束的冷战格局其实压根儿就没真正结束过。
近年来,普京在西方被“妖魔化”,在国内被“神圣化”。两者之间看似相互矛盾,其实彼此却密切关联。各种民调结果都显示,他在西方越被仇视,在本国就越受爱戴。这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根据笔者的观察,西方对普京的“恶感”主要来自以下两个原因:第一,乌克兰危机后,普京对西方的态度由原先的“合作”彻底转为“对抗”。第二,始于16世纪开国沙皇伊凡四世并延续至斯大林苏联的西方“恐俄症”(Russophobie)。
普京被妖魔化
关于第一个原因,欧美和俄方各持己见:欧美认为,2013年乌克兰危机的爆发,纯属因为时任总统的亚努科维奇(Viktor Fedorovych Yanukovych)“突然”拒绝与欧盟签署自2007进行谈判的“联系国协议”(Assoziierungsabkommen),转而“投靠”俄罗斯。俄方则认为,西方“觊觎”乌克兰已久,后来只不过将加入欧盟作为“诱饵”,以图将1990以来的“东扩”推向高潮。普京曾透露,在基辅抗议活动前后,美国曾要求俄罗斯对亚努克维奇施加影响,不能对人民动用武力镇压,可同时却支持反对派发动了一场旨在推翻乌克兰合法政府的“政变”。
乌克兰前总统Viktor Fedorovych Yanukovych因奉行亲俄路线而被民众推翻下台
实际情况是:
1)两德统一后不久,欧盟和北约便启动了“东扩”计划。
2)与前东欧国家谈判时,也惯用先签订所谓“联系国”协定这样的方式。
3)北约在短短的十年内(1999至2009)先后吸收了12个原东欧国家。
4)欧盟在2004年接纳了10个原东欧国家入盟。
从这个角度看,俄方说欧盟和北约“觊觎”乌克兰已久,也未必只是主观臆断;莫斯科越来越感受到来自西方的压力,也并非杞人忧天。因此,当乌克兰也有可能倒向西方时,俄罗斯认为不能再袖手旁观了。而莫斯科的这个立场与西方对乌克兰的志在必夺,恰恰是基辅“民众抗议”和“政府镇压”的关键原因所在。换而言之,双方在2013/2014年间,都介入了乌克兰的内政。
西方的急速东扩肯定有地缘政治的考量:譬如,趁俄罗斯尚未从苏联解体的休克中苏醒过来赶紧完成对这只“北极熊”的围堵。这其实也是“恐俄症”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但西方在这么做的同时,似乎忘记或有意忽略了乌克兰对俄罗斯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历史上,俄罗斯的这些周边国家(波罗的海沿岸三国、白俄罗斯、乌克兰和摩尔多瓦等),向来就是俄竭力保护的、用以抵御来自欧洲以及土耳其侵袭的天然屏障,而欧洲诸强也的确经常把这些“周边国家”当作攻击俄罗斯的“跳板”或“桥头堡”。有鉴于此,当年彼得大帝干脆彻底“吞并”了这些国家,以图永绝后患。
冷战结束后,原东欧卫星国纷纷倒向西方阵营,俄罗斯当时自顾不暇,不得不萎缩在原来苏联地区内,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在西方(欧盟和北约)的凌厉攻势之下,2014年时的乌克兰也岌岌可危,看似不保。普京于是决定,在一切尚未完全定局之前先发制人。
2014年3月,他巧妙地利用“公投”的方式,在短短数日内把克里米亚(Krim)纳入了俄罗斯版图。克里米亚是俄黑海舰队所在地,也是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所剩不多的几个关键出海口之一,因而具有无法替代的战略意义。克里米亚“不可逆转”地变成俄罗斯领土,与其说是普京的“复国”之举,不如说是他绝望中的“急中生智”。
西方有个习惯:在包抄围堵战略对手时为自己的频频得手感到自豪,在解释自己行为时常用的理由是“无法拒绝当地民众渴望自由的呼声”,当自己的扩张行为受到阻力时,却会指责对方有违“国际法”和“人民意志”。
的确,欧盟和北约的东扩,都与所在国签订了协议,法律上似乎无懈可击。利用对手的弱势,对其实施战略包围或蚕食,这在战略博弈上司空见惯,不足为奇。问题是,在对手眼里,这是“胜之不武”或“乘虚而入”。就好比殖民时代,西方列强每次与被征服的国家和地区也都签订过条约,但这不能说当时殖民宗主国的行为无可指责。或使用武力,或利用对方的软肋(或许也包括对方的求生欲望和贪得无厌),再用法律的形式来将扩张和侵略合法化,这是西方海外政策一脉相承的传统做法。可这次他们却碰到了普京这个不愿任人宰割的前克格勃特工。
克里米亚“易帜”后,西方指责莫斯科“违反国际法”,“用不正当手法改变国界”,并决定对俄罗斯实施经济制裁。一时,俄罗斯被空前孤立,陷入严重的危机中。但是,历史经验告诉我们,针对大国的经济制裁很难在短时间内凑效,甚至有可能彻底失败。
西方在制裁俄罗斯的同时,自己也承受了相当的贸易损失,特别是欧盟;而俄罗斯在急难中,干脆向东方(中国)更加敞开合作的大门,并在别的战略空间等待机会。
果然,伊朗核谈判和叙利亚内战为普京提供了极佳的绝地反击机会。俄罗斯通过大力介入成功地重返国际舞台,并很快掌握了战略主动权。在普京手里,乌克兰事件由“地缘危机”变成“战略王牌”:现在,如果需要,他随时可以利用乌克兰东部的分离地区再次动荡乌克兰的政局。叙利亚内战则成就了普京在中东地区的重新布局:他与传统盟友伊朗和北约“异类”土耳其达成了某种默契,大有把美国排除在外的态势。
“乌克兰危机”无疑是普京彻底转变对西方态度的开始,但他在伊朗和叙利亚的动作基本上还属于“应对”和“招架”范畴。按照普京的性格,他不可能仅停留在“突围”和“破局”这种被动性的行为上,他必然还要主动出击。我们从他后来通过技术和政治手段对美国和欧洲政局施加影响上,便可看出这方面的端倪。美国大选结果是否受到俄罗斯的影响,目前尚无定论,但普京与欧盟内的民粹势力“暗通款曲”则是无容置疑的事实。
不久前在英国发生的俄前间谍中毒事件,则又一次把俄罗斯和欧美国家的关系降至冰点,而普京的“魔鬼”形象在西方社会里再次得到了加强。不过,笔者发现,西方妖魔化普京的背后,其实也反映了某种“棋逢对手”后的绝望。
另外,西方政界、舆论和民间对俄罗斯没有好感,多少也与西方传统中的“恐俄症”有关。有俄罗斯学者甚至把这一情结与西方社会的“反犹主义”和排斥东方人的“黄祸”说法相提并论。从历史上看,一个各方面都比较出色的民族(如犹太人)或非常强悍的民族(如成吉思汗的蒙古人),均有可能引起周围民族的忌惮或嫉妒,这是人性所致。
“恐俄症”产生于16世纪的“利沃尼亚”战争(der Livländische Krieg)。当时,伊凡四世治下的沙俄与丹麦-挪威、瑞典王国以及立陶宛大公国和波兰王国组成的“波兰立陶宛联盟”,为争夺波罗的海地区的统治权,展开的一场为期二十五年的战争。沙俄虽然最后战败,但伊凡四世的冷酷残忍给世人留下了“恐怖伊凡”、“伊凡雷帝”等惊怵之名。
如同欧洲人忌惮蒙古人一样,西方对俄罗斯从此也开始心存恐惧。加上历史上四次遭受瓜分厄运的波兰人代代传播这种“仇俄恐俄”的种子,还有19世纪英国害怕俄罗斯占领印度等因素,西方对俄罗斯的确一直没有太大的好感。
还有一个种族方面的理论,也可能助长了西方对俄罗斯人和俄国的某种“敌视”。长期以来,西方对俄罗斯的看法不少源自波兰,而波兰的一些知识分子一直都在试图把俄罗斯人说成是乌拉尔人种,也就是“东方蛮夷”。众所周知,西方对东方历来都有成见和偏见。这点国际著名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萨伊德(Edward Said)在其1978年出版的名著《东方主义》(Orientalism)中有个非常透彻的分析。
正如反犹情结植根于欧洲的基督教文化中一样,对东方的成见和偏见也助长了西方的“恐俄症”和“黄祸论”。西方从未真正考虑接纳俄罗斯加入欧洲大家庭,这恐怕不仅因为俄罗斯的幅员辽阔和“桀骜不驯”,或许也有这种文化基因在起作用。
此外,中世纪之后,作为拜占庭继承者的东正教一直不被西方待见;俄罗斯也始终拒绝加入旨在把东西基督教联合起来的所谓“教会联盟”(Kirchenunion),并坚守基辅大公弗拉季米尔(Fürsten Wladimir)的传统领地:白俄罗斯和乌克兰。当然,二战后苏联的强大和扩张,也加深了西方与俄罗斯之间的隔阂。
“昨天我在新闻上看到了他的身影/他说,这个世界正处于十字路口/他是那么具说服力/使我下定决心想要/一个像普京的人/一个像普京强而有力的人/一个像普京不酗酒的人/一个像普京不使我伤心的人/一个像普京不会舍我而去的人。”
几年前,俄罗斯流行了这首《嫁人就要嫁普京这样的人》的三人合唱歌曲。它在很大程度上表达了民众对这位领导人的信赖和爱戴。如果权力是金钱,那普京当属世界上最富有的人。2017年,普京再次被《福布斯》选为地球上权力最大的人。那么,普京在执政了18年之后,究竟靠什么能依然如此受到百姓的拥戴呢?
1999年叶利钦任命他当总理时,外界对这位前克格勃成员几乎一无所知。但仅过两周,整个俄罗斯,乃至整个世界再也忘不了普京这个名字:车臣恐怖分子的袭击成为普京给自己立威创造了机会。
叶利钦和普京
当时,面对社会上弥漫的不安和恐惧,普京对恐怖袭击迅速作出反应,派军队前往高加索平叛。他的雷厉风行使他的威望迅速飙升。一年后,他当选为总统。
普京的铁腕风格虽说始于内政平叛行动,但在国际舞台上他也毫不手软。他对格鲁吉亚、乌克兰和叙利亚的强力干涉,均受到大部分民众的支持。对于苏联解体后“受尽屈辱”的俄罗斯人来说,普京的强硬姿态给许多失落的俄罗斯人争回了面子。2014年把克里米亚纳入俄罗斯版图,则使他的个人威望攀上了顶峰。
普京因此成为许多俄罗斯人心目中“自信而强大”的楷模。西方或许取笑他光着上身在野外骑马狩猎,但俄罗斯人却非常欣赏他的男人味。普京的治国措施和外交动作,不仅使他本人的威信如日中天,而且也让曾经灰头土脸的俄罗斯军队和安全部门拾回了自己往日的尊严和信心。
在经济方面,普京上台后恰逢国际石油价格上涨,这给俄罗斯经济带来了很大的好处。到2014年为止,占全球30%能源的俄罗斯,其国内生产总值增长了六倍,成为世界第11大经济体。
可是,“成也能源,败也能源”。2014年后,国际油价下跌,俄罗斯经济也随之滑坡。加上西方因克里米亚问题对俄实行制裁,以及普京采取的反制措施(禁止进口西方食品),使俄罗斯国内的供应陷入困境。
为了转移视线,普京进一步提高民族主义,强调俄罗斯的强大,军事于是成为俄罗斯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2016年,俄罗斯的军费开支高达690亿美金,世界第三,仅次于美国(6119亿美金)和中国(2150亿美金)。在中东,俄罗斯的军事动作达到预期的战略目标,恢复了当年军事强国的地位。
归纳起来说,普京在国内之所以受欢迎,归根结底是他恢复了俄罗斯民族的自尊心和自豪感,并在相当程度上改善了苏联解体前后民众生活的窘迫境地。他对西方的强硬既体现了俄罗斯民族强悍和不屈的传统,也荡涤了俄国人在苏联解体后被西方当作“二流国家”的晦气和屈辱。
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西方今后对俄罗斯是继续挤压还是谋求缓和,都将成为普京提升自己威望的筹码:前者会再次制造俄罗斯人的逆反心理,并变成众志成城的凝聚力;后者则能证明普京反制西方获得成功,令国人扬眉吐气。
不过,俄罗斯经济的单向结构(能源和军火)具有先天不足之处,这也是普京最大的软肋。若要走出这个困境,他可以大刀阔斧或循序渐进地进行结构性改革,也可以继续用传统的转移视线办法(民族主义)来不断巩固自己的权力。只不过,后者是否能永远奏效,恐怕是个很大的问号;若要塑造平衡多元的经济架构,那就要看国内外的局势是否给普京足够的时间。
至于俄罗斯和西方未来的关系,德国科学政治基金会(Stiftung Wissenschaft und Politik)的安全问题专家凯姆(Markus Kaim)认为,改善的希望暂时不会太大,原因在于,对俄制裁让西方陷入了两难境地:单方面结束制裁,等于承认自己失败;继续坚持制裁,结果只会两败俱伤。西方希望普京在乌克兰问题上有所让步,但普京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让步,更何况,现在又加上了一个前间谍中毒事件。
在国家利益面前,任何政府及其智囊团都不是慈善家。俄罗斯不是,西方国家同样也不是。
对西方战略家而言,俄罗斯这只“北极熊”在冷战结束后虽然趴下了,而且一时还缓不过劲来,但他们深信它复苏后的攻击力。所以,西方的确一直在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地围堵俄罗斯;所谓“北约是为了避免欧洲再次分裂才东扩”的说法并不符合实际情况。如果西方真的愿意维护欧洲的一体化,就不应始终把俄罗斯长期拒之门外。德国老总理施密特曾经表示,一个没有俄罗斯或针对俄罗斯的欧洲一体化注定是不会太平的。
众所周知,俄罗斯在失去了西北部的波罗的海出海口之后,黑海这条命脉对它来说至关重要;而乌克兰和白俄罗斯,还有高加索地区,则是俄罗斯在西方与自己之间仅剩的一条缓冲地带。所以,当这些地区也面临丢失的危险时,俄罗斯不可能不挣扎,不可能不做出强烈反应。当年赫鲁晓夫往古巴偷运导弹,肯尼迪的反应同样强烈,甚至不惜以打一场核战争相威胁。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苏联动了美国的后院。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普希金代表作《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中的这几句话再好不过地道出了俄罗斯与西方相处时的心境,同时也能让人强烈感受到俄罗斯的民族性格中除粗犷之外,还有一种与生俱有的百折不挠的特质。
普京才重新当选总统,西方媒体却已开始担心六年后俄罗斯将向何处去?理由是,现在的俄罗斯政策都是为普京个人量体裁衣制定的,如果普京不在了,俄罗斯会怎么办?
的确,六年的任期不算太长,但在计划赶不上变化的今天,六年之内还会发生许多事情。六年后,或许川普已经不在位,默克尔也将告别德国政坛,英国也许早已彻底告别欧盟,但普京却很有可能还稳坐克林姆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