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华商报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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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燃起熊熊战火,普通百姓流离失所,欧洲来之不易的七十年和平蒙上了厚厚的阴影。乌克兰是俄罗斯文学之父果戈里和俄罗斯艺术鼻祖列宾的故乡。
连天炮火中任何人事物、包括文化艺术均难以独善其身。在西方国家联合抗议俄国,从各个层面共同抵制普京的氛围下,如此这般宏大规模的俄罗斯现代艺术收藏大展是否还会在不久的将来再次莅临巴黎,成为不可预知的梦想。
路易威登基金会博物馆外排队购票的人们
展馆一角,人们在观赏法国画家博纳尔的《地中海三联画》
谢尔盖·舒金(Serguei Chtchoukine,1854-1936),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二十余年间,无数次往返于巴黎莫斯科。他眼光独到,出手阔绰,大胆收藏了当时尚未得到巴黎主流社会认可、更被俄国社会排斥的法国前卫艺术品。
当时的俄国社会听到舒金第一次买回法国艺术家(莫奈)的作品时,非常愤怒。舒金的一位朋友来访,气愤到在莫奈的油画上用铅笔涂鸦。舒金与马蒂斯、毕加索这帮初出茅庐的前卫艺术家成为朋友,亲自登门拜访,或邀请他们到莫斯科家中做客,提前定制、甚至从画室直接买走颜料尚未干透的艺术品。
舒金既是艺术品收藏家,又是艺术家保护人,成为当年巴黎蒙马特那帮穷困潦倒的艺术家们的知音与金主。他的艺术品味与商业前瞻性,让他不惜砸下重金,早于巴黎其他艺术博物馆,成批成系统地收购了当时尚属离经叛道的近300幅西方现代艺术精品,囊括莫奈、高更、马蒂斯、毕加索等大腕的早期艺术品近120件。
舒金对当代艺术的贡献堪与同时代的美国收藏家斯坦因(Stein)兄妹媲美——毕加索为妹妹Gertrude Stein画过立体主义风格的著名肖像。
哥哥米哈伊尔·莫洛佐夫,瓦伦丁·谢洛夫绘(1902)。谢洛夫(Walentin Serow,1865-1911)是列宾学生,俄国青年式画派代表。
弟弟伊万·莫洛佐夫,瓦伦丁·谢洛夫绘(1910)
这次展出了马奈、莫奈、雷诺阿、毕沙罗、西斯莱、高更、塞尚、梵高、马蒂斯、毕加索、博纳尔、德兰等近200幅真迹和罗丹微型雕塑,还有受到法国印象派及后印象派影响的著名俄罗斯画家科罗文的肖像画及户外风景画、康恰洛夫斯基自画像和马什科夫的双人自画像等等。
这些画作与同期在巴黎小皇宫举办的“列宾回顾大展”,让观者在不知不觉中悠然踏上了一场带着浓浓俄罗斯风情与气息的艺术之旅。这场规模宏大的艺术特展盛况空前,参观者络绎不绝,故延期至2022年4月3日,长达半年之久。
伊万收藏的俄罗斯现代画家伊利亚·马什科夫(Ilya Mashkov)绘制的“双人自画像”(1910),手执乐器者为画家本人,手执乐谱者为画家彼得·康恰洛夫斯基(Pyotr Konchalovsky)
莫洛佐夫兄弟从小学习绘画,拜当时俄国最著名的印象派画家康斯坦丁·科罗文(Konstantine Korovine)为师学习素描,受到现代艺术的熏陶。莫洛佐夫兄弟的父亲早逝(1882),母亲管理着整个家族企业,孩子们受到当时最好的全方位教育。
米哈伊尔1903年收藏的老师科罗文油画“小船”(1888)
收藏西方现代绘画之先河
他没有兴趣经商,年仅21岁就获得父亲的巨额遗产而成为百万富翁,开始了他的艺术收藏。据说舒金曾带着比自己年轻16岁的莫洛佐夫兄弟一同流连忘返于巴黎前卫艺术家简陋杂乱的工作室,穿梭观望于各种画廊与艺术展上,与画商和艺术经纪人讨价还价。当然,兄弟俩主要还是获得巴黎艺术商人的指点。
1899年米哈伊尔购入第一批西方艺术品,主要是印象派作品,例如多幅雷诺阿的油画。只是很可惜,在苏联时期,这些印象派画作被诬蔑为西方的腐朽作品而不许展出,堆放在西伯利亚的仓库里,其中有的画因为保管不妥而造成了无法修复的损伤。
米哈伊尔1902年收藏的印象派雷诺阿的“演员JeanneSamary肖像”(1877)
后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不是印象派(Impressionism)的后期,而是对印象派的反叛,所以有许多流派,艺术史家将之统称为“后印象派”。
米哈伊尔独具慧眼,购买塞尚的作品。前期印象派只是改变了绘画气氛,塞尚却从欧洲传统绘画的一点透视(central perspective)发展到多点透视(multi-perspektive)——中国绘画是散点透视(isometric perspektive)——从而打破了意大利文艺复兴以来定为一尊的(一点)透视原理。
从艺术哲学而言,就是改变了绘画的时空观,塞尚因此被后人推崇为“现代绘画”第一人,毕加索说过:“塞尚是我们所有人的爸爸”。
米哈伊尔的弟弟伊万也倾心塞尚的艺术风格,有次在巴黎的一位画商那里,伊万豪掷9.3万法郎,一口气买下了7幅塞尚的画——兄弟俩共收藏了18幅塞尚的画。
当时法国工人的每天工资:男4.52/女2.09法郎(1906);男4.73/女2.25法郎(1911)——9.3万法郎相当于一位男性工人没有休假和周末地苦干54年。
米哈伊尔买下的塞尚油画“有窗帘的静物”(1892-1894)
高更作品有一定的人生观思考深度,题材大都取自南太平洋小岛塔西提土著人族群,艺术表现却受到日本浮世绘的影响。形式上似乎表现一种原始落后的群体,而原始的另一面恰恰是人类回归初始,体现了一种理想主义色彩,所以深受米哈伊尔弟弟伊万的青睐,伊万又接着收藏高更的作品,兄弟俩共收藏了13幅高更的画。
米哈伊尔收藏的第一幅高更的画“拿着水果的女人,将去何方?”(1893)
可惜梵高(1853-1890)生不逢时,一生潦倒,生前只卖出一幅画(400法郎)。梵高不想连累和拖垮弟弟一家而自杀,去世十年后才遇上莫洛佐夫兄弟这样的大款收藏家,买梵高的一幅画就是上万法郎,够梵高生活十年。
梵高当年生活在穷乡僻壤,每天吃住约2法郎,而同期富裕一点的艺术家如塞尚能去南法海岸写生和享受阳光,每天花费3法郎。
米哈伊尔1901年收藏的梵高“圣玛丽滨海”(1888)
伊万1909年收藏的梵高“囚犯放风”(1890),这是梵高生命中最后一年的作品
天不假年,哥哥米哈伊尔33岁英年早逝,留下44件俄罗斯艺术品和39件西方艺术品,其中包括俄罗斯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和为舒金与莫洛佐夫家族绘制的肖像画。
弟弟住进了哥哥布满艺术品的房子,他自己也有很好的艺术修养,自幼跟名家学过画,又有经济头脑,所以决意在经营企业之余,把哥哥的艺术收藏事业继续下去,每年都要亲自去巴黎几次参加画展,了解画坛风向。
伊万是在哥哥去世后才全力踏上收藏之路。不同于舒金经常投机或冒险收购画作,伊万的收藏风格趋于保守小心。他不吝重金,但只收藏优秀艺术家的精品。例如他收藏塞尚的两幅“圣维克多山”,梵高的“阿尔勒夜咖啡店”,花1万法郎收藏莫奈的“Montgeron池塘”(1908)。
莫奈“Montgeron池塘”(1876)
他花1.3万法郎高价买下毕加索粉红时期的作品“踩球的杂技少年”(1905),花3000法郎买下毕加索早期、被画坛看作失败的立体派艺术“Ambroise Vollard肖像”。
当然,他偶尔也能从不懂行的艺术商人那里淘到便宜货,比如他仅仅花费300法郎就买下了毕加索蓝色时期的作品“小丑和他的同伴”(1901)。
伊万花1.3万法郎高价买下毕加索“踩球的年轻杂技演员”(1905)
伊万花300法郎低价买下毕加索“小丑和他的同伴”(1901)
伊万1909年5月12日委托马蒂斯画的“静物”的背景是画中画“舞蹈”。次年,舒金委托马蒂斯单独画了“舞蹈”,成为马蒂斯艺术生涯的转折点,也成为马蒂斯最著名的作品。
从1903哥哥去世,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伊万倾力收藏的十年间,将家族藏品增加了近十倍:430件俄罗斯艺术品和240件西方现代绘画与雕塑,流派题材不拘一格,价值连城。
难能可贵的是,舒金与莫洛佐夫兄弟把自家豪宅宫殿布置成艺术品收藏馆,室内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刚从巴黎收购回来的前卫艺术品。他们慷慨地把藏品向那些渴望见识和学习西方现代艺术、却无缘去往巴黎的青年学生和艺术家们开放,向他们打开了一扇扇窥见西方前卫艺术的窗口。
1917年十月革命后,布尔什维克上台,舒金与莫洛佐夫兄弟的企业、巨额财产与所有艺术珍藏悉数充公。
莫洛佐夫1898年建造的、宛如艺术博物馆的私人豪宅与宫殿,也被改造成苏联“国立西方现代艺术博物馆”——这也成为世界上第一家现代艺术博物馆,甚至早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1929年)。
1905年的莫洛佐夫私人宫殿内就已然宛如现代艺术博物馆
1941年斯大林强行要求将这些作品分散至其它博物馆,即莫斯科特列恰科夫画廊、莫斯科普希金美术馆和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此后又定义这些作品是腐朽艺术而禁止展出,好在没有销毁,而是封存起来。
而藏品主人先后流亡巴黎,有生之年再也没能踏上故乡的土地,无缘再见自己倾尽心血而收藏的艺术珍宝,最终客死异乡。
1918年春夏之交,舒金携妻女持假护照悄然辞别故土,踏上流亡之旅。他们辗转乌克兰、德国、瑞士,最终抵达巴黎。哀莫大于心死,身居青壮年时代深沉热爱与眷恋过的艺术之都,舒金却不再收藏,仅购买了聊聊几幅用于装饰房间的画作。
1936年舒金在巴黎去世,得寿82,长眠于蒙马特公墓,与曾在蒙马特地区生活和创作过的艺术家们在黄土下毗邻而居,他收藏过的印象派画家德加、《茶花女》作者小仲马、德国流亡诗人海涅均葬于此。
1919年夏,伊万·莫洛佐夫追随舒金的步伐,携家带口通过芬兰也流亡到巴黎。两年后伊万心脏病突发,卒于捷克温泉小镇卡罗维发利(Karlovy Vary),年仅49岁。
不幸中的万幸,舒金与莫洛佐夫兄弟的藏品历经重重政治浩劫与战争烽火,最终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这批藏品终于从不见天日的库房进入博物馆,重新呈现在观众面前。遗憾的是,这些艺术珍品依然没有标注其来历,收藏家的大名湮没在尘埃里。而且,许多艺术品因为常年没有获得保护而损坏严重。
直至1993年舒金的25件藏品在巴黎蓬皮杜现代艺术中心展出时,舒金幼女Irina Chtchoukine(1915-1994)向法国法院提出起诉,要求把她父亲的财产归还与她,吓得俄国政府到处斡旋、威胁,希望出点封口费息事宁人。
第二年Irina在种种压力下还是撤销了起诉,并于同年离世。
2008年舒金与莫洛佐夫藏品将在伦敦展出之际,这两大收藏家族的后人再度向英国法院提出起诉,要求将被俄国政府非法没收的藏品归还给他们。
画展主办者英国皇家学院(British Royal Academy)想支付给每个家族5000英镑,以换取他们不向法院提出起诉,被两家拒绝。
艺术史与艺术品既是个体生命的鲜活写照,又是历史长河的苍凉写真。
展览现场之一,整个大厅悬挂着当年装饰莫氏豪宅的莫里斯·德尼(Maurice Denis) 系列巨幅画“Psyche的故事” (1908-1909),展厅入口处矗立着四尊青铜雕像。
伊万1907年收藏的雷诺阿油画“花园里”(1875)
米哈伊尔去世前夕收藏的挪威表现主义画家蒙克油画“白夜”(1903)
路易威登基金会博物馆的白色帆船型建筑
古根海姆博物馆创建人所罗门·罗伯特·古根海姆(Solomon Robert Guggenheim,1861-1949)出生于富裕的美国铜矿业家族,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起涉足艺术品收藏,与舒金和莫洛佐夫兄弟是同时代人。作为实业家和艺术收藏家,他们从事艺术收藏的时空与路径如出一辙,大同小异,但俄美两国收藏家的个人命运与其藏品归属,却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收藏家古根海姆与德国画家鲁道夫·鲍尔的“白色赋格”(White Fugue)。
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后,所罗门·古根海姆逐步退出实业经营,将全副精力投入到艺术品收藏中,在其生前就建成了纽约所罗门·罗伯特·古根海姆美术馆(1937),成为纽约的地标建筑和全球最负盛名的现当代艺术博物馆之一。
在古根海姆基金会的专业管理与精心策划下,古根海姆成长为全球最具实力与影响力的私立艺术博物馆。以其命名的博物馆版图扩展到了意大利威尼斯、西班牙毕尔巴鄂、德国柏林和美国拉斯维加斯。
弗兰克·盖里设计的又一座古根海姆阿布扎比博物馆,虽迟迟未能竣工,但不难想象,在不久的将来,这座博物馆将成为阿布扎比的艺术新地标,与阿布扎比卢浮宫平分秋色。据称,香港与立陶宛也在筹建古根海姆博物馆。
二十世纪以来,“古根海姆”这个姓氏在艺术界与收藏圈如雷贯耳,在全球艺术爱好者心中成为艺术的代名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相较之下,俄罗斯收藏家舒金与莫洛佐夫兄弟,又有几人知晓。
舒金当年被戏称为莫斯科的“商业部长”,他与莫洛佐夫兄弟的收藏之路过早地夭折了,其大名湮没在历史的风霜雨雪中几近一个世纪。
可喜的是,他们的珍藏终于在21世纪重返艺术之都巴黎,重返这些艺术家的故乡,重新进入广大艺术爱好者的眼目,而他们定居巴黎的后人能够莅临特展开幕式,重睹先辈昔日的艺术珍藏,享受今人啧啧赞叹的目光。
本文图片包括艺术品均为作者杨悦在巴黎展厅所摄(黑白照和莫洛佐夫私人宫殿例外)。艺术作品照片特地保留了原配画框,以让读者一览艺术品之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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