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70年:在德国疫情中重温父母当志愿军往事

作者:静 水

“雨到秋深易作霖,萧萧难会此时心。滴阶响共蛩鸣切,入幕凉随夜气侵……”

打开窗户,望着天空,念着明朝诗人韩邦靖《秋雨》的诗句 ,此时此刻的心情,居然与诗词的意境如此相似。

今年慕尼黑的秋天,在绵绵的秋雨中,竟是这般寒意咄咄。十场秋雨未落尽,棉衣秋裤早上身。冷清的慕村和疫情飙升的红字,形成了冷暖交汇的气流。只有飞机的嗡嗡声,载着希望的心飘向故里。

今年国庆中秋巧相逢,满月吟罢思乡曲。去年母亲来德国旅游时,我和母亲已经商定今年10月中旬,陪母亲去趟朝鲜旅游,看看阔别以久的长白山桔梗花,更是父亲临终时嘱咐,带着母亲替他完成,祭拜七十年前战友的心愿。

无情的新冠病毒,阻碍了世界各个角落的畅通,打破了人类正常的生活体系,使我和母亲朝鲜之行的计划落了空。那种恰似”泉声迷夜雨,花片落空枝” 惆怅之情,难以言喻。

现在每次与母亲视频聊天时,都能深切地感触到,母亲焦虑不安和遗憾万分的心情。望着母亲脸上纵横交错的沧桑,看着母亲慈祥苍老的银发,听着母亲娓娓铿锵的言语,仿佛在倾诉着七十年前,那个鸭绿江边生离死别的故事。

在母亲脸上,每一道深陷的皱纹里,深藏着许久的思念。岁月不仅把风霜刻在了人的脸上,更是刻在了人的心里。

01

小时候经常听父母讲故事,童话的经典,陪伴一生,充满温馨。悲壮的往事,一直萦绕,不能忘怀。

志愿军跨过鸭绿江

 

1950年8月的早上,闷热的气候,夹杂着黄浦江腥味的雨丝,拂在一个十八岁青年的脸上,让他按捺不住冲动的意气。这一天,刚从军不久的父亲,跟随部队来到上海江湾镇,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他们乘坐的这列车厢,大多数是上海士兵,有些刚从学校毕业不久; 有些才从工厂转来部队;  有些还来不及掸去脚下的泥土; 有些瞒着爸妈偷偷地来参军; 有些弄堂里的玩伴约好一起从戎; 有些……

当时接到命令,立刻出发执行任务,没有时间与亲人告别,以及告知一声亲朋好友。有许多士兵,踏上了这趟火车,从此天各一方两茫茫,纵使相逢存云间。

一路上,上海士兵的车厢里,荡着笑语飘着歌,志气浩然抒情怀。稚嫩的脸上,憧憬着对新中国的渴望,思慕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神往。

火车停靠一个站台,就有当地的士兵加入了这个兵团。火车到达山东曲阜,百姓送上来许多干粮水果等物资品,火车驶进丹东站后,稍作整休数日,又加载了许多列重炮等武器装备的挂车。

火车继续北上,气温直线下降,上海的士兵,衣帽单薄,身体瑟瑟发抖。火车驶近鸭绿江时,已经零下好几度了。南方的士兵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极寒的气候,说话哆嗦不清,手脚冻僵发抖。这时大家才知道,这列火车上的兵团,是秘密入朝的抗美援朝先遣部队。

02

火车过了鸭绿江后,就改乘大卡军车,进入朝鲜阵地。原本晚上行驶不宜暴露目标,可头顶上的美军飞机照样盘旋轰炸,震耳欲聋的炮声不断,有的军车被击中起火,军人们纷纷跳下车,再也顾不上严冻的侵袭,急忙寻找安全地带隐蔽起来,榴弹和火星嗖嗖地穿梭身边,有些士兵刚跳下车就被射中,无法前行。

志愿军乘坐军用卡车过鸭绿江

等美军空袭后,再集合起来时,父亲再也没有看到,原来列车上好几个熟悉的上海士兵的身影。即使父亲早前作为学生,给解放上海的30军带过路,经历过解放上海浦东战役的场景,但这次的战役,在父亲的背上越加万箭穿心,惶恐不安。

最初的一刹那瞬间是多么的可怕,但是激烈的战斗,严峻的事实,硝烟的弥漫,已经没有可能让父亲这批新兵来考虑害怕的事情了。每分每秒都在与死神作战,每场战役下来,尸横遍地,惨不忍睹。父亲当时被安排在炮兵64师,担任连长和政委的文书,负责连里上传下达所有文字编写。

03

由于刚解放不久,还来不及普及文化,许多士兵都不认字,他们在战争中又非常想家,只要父亲有空,就替他们写家信。年长的士兵,向妻儿表达,战争结束后团圆的期待。年轻的士兵,安慰着父母,打完仗回家娶妻生子,延续烟火的许诺。

每当通讯员送来祖国的家信,全连像炸开了锅,大家似蜜蜂一样围拢着父亲,听他念信,这时已经没有秘密可言,当父亲念一些新婚妻子对丈夫怦然心跳情话时,大家会相须而笑,甜蜜的羡慕,宛如玫瑰一样,荡漾在士兵的脸上。

父亲在战役空隙间,还教他们识字。因而他们非常信任和关心父亲,父亲忙得来不及吃饭,他们会把不舍得吃的肉罐头和苹果等食物,悄悄地放在父亲的床上。父亲与他们建立起如同亲兄弟般的情谊。

志愿军的炮兵阵地

每一场战役都是刀光剑影,疮痍满目,许多炮兵在打美军轰炸机时,不幸中弹身亡,肝髓流野。有些士兵的家信还没有寄出,已经不在人世了。当拿着这些牺牲士兵的家书时,父亲心如刀绞,痛澈心脾。无数次战斗中,父亲愿以为自己被炸死了,可扒开身边的石头,抖抖身上的泥土,摇摇血肉模糊的战友,那种撕声裂肺的伤痛,已不能用眼流来表达。

在战场上,最惨忍的不是冲峰陷阵,更不是拼杀肉搏,而是周围的战友,熟识的弟兄一个个离你而去,可你还活着,你还要继续面对美军铺天盖地的爆炸声,你还要坚守阵地,你还要想着怎样向这些家信背后的亲人交代。

“人各有命,军人有军人的命。”

每次战斗结束后,父亲都要把连里的情况汇集整理上报师部,因而时常工作到凌晨二、三点才能就寝,有时天已微微亮,父亲睡在窗底下的铺位,光线照进来难以入眠。有几个战士知道后,硬把父亲拉到暗一些的地方去睡觉。

何曾想到,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美军飞机就来偷袭炮兵阵地,父亲以前一直睡的窗底下,给炸塌了。倘若父亲当时还睡在窗下,那就没有我们的家。父亲常说,他的命是这些战士赐与的。我们的今日,是战死士兵用生命换来的。

1955年实行军衔制父亲的照片

04

1950年10月25日,中国正式拉开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战争的序幕。全国上下各大报纸都刊登了这一消息。母亲那时才十七岁,是在学校读书的学生,听了解放军到学校来动员后,怀揣一腔热血,在10月27日就和十几个同学一起,报名入伍了上海部队。

母亲刚入伍的照片

经过二个多月的紧急训练,于1951年1月奔赴朝鲜前线作战。当时女兵数量很少,一个师五千多士兵,只有寥寥无几数个女兵。在通过鸭绿江畔时,母亲乘坐的大卡军车开过后,紧跟一辆志愿军的军车,给美军飞机炸弹投中,那血肉横飞,死亡惨重的一幕,震惊了母亲十七岁的心灵。

母亲顿时醒悟,自己命悬一线,转瞬即逝, 她再也不可能是那个坐在教室里,只是喊几句保家卫国的小女生了。这一刻,好像河水一样,怎样流淌,流向何方。生命已不再属于自已。

05

那时中国军队的防线上,数十万官兵用铁锹,开凿浩大的地下防御工程,挖掘深埋在地下的永久坑道和交通战壕,基本上前沿的官兵都生活在地下的坑道里。

志愿军挖坑道

母亲当时在炮兵63师政治部做打字文印工作,根据军部作战部署的计划,绘制刻印各种文件资料,只能用手刻在钢板上,再用油墨印制出来各种战略步骤的文件,还要办刊物通讯。各大战役开始前,大量文案的准备工作,通宵达旦。因长期在不见阳光黑暗的坑道里埋头伏案,母亲眼睛的视力急剧下降,撑笔的手臂疼痛难忍,仍然夜以继日坚持。

最著名的”上甘岭”战役打响前十天,母亲被调到上甘岭志愿军总部指挥所,连续在坑道里工作十几天,没有合过眼。根据军部的指示,制作战役的计划编排,那时没有复印机,许多攻打战略步骤,用手一个字一个字刻在钢板上,然后复制撰写一份又一份作战文件,分发下去执行。

1952年秋季的上甘岭战役,是真刀真枪的肉绞战。战斗之残烈,火力之凶猛,伤亡之惨重,持续之长久,而载入世界战争史册。

敌我双方僵持不下,反复争夺山头制高点。这座小山上,一天之内,美军向志愿军阵地,倾泻了30万枚炮弹,并出动飞机250架次,投下500多枚航空炸弹,平均每秒6发炸弹。

有几回走出坑道,刚巧遇上美国军机低空袭击,抬头就能清楚地望见飞行员的高鼻子和五官,炮弹落下,整个前沿阵地一遍火焰四射,肢体炸飞,血浆飞溅。炮兵们奋不顾身地追打着敌机,敌机投弹四面开花。当母亲从被埋的泥石里,清醒过来,看到周围战士鲜血淋漓,惨绝人寰悲烈场景,母亲悲痛抽肠。至今还深深地刻在母亲的脑海里。

"上甘岭"战役阵亡军人

最著名的”上甘岭”战役打响前十天,母亲被调到上甘岭志愿军总部指挥所,连续在坑道里工作十几天,没有合过眼。根据军部的指示,制作战役的计划编排,那时没有复印机,许多攻打战略步骤,用手一个字一个字刻在钢板上,然后复制撰写一份又一份作战文件,分发下去执行。
1952年秋季的上甘岭战役,是真刀真枪的肉绞战。战斗之残烈,火力之凶猛,伤亡之惨重,持续之长久,而载入世界战争史册。
敌我双方僵持不下,反复争夺山头制高点。这座小山上,一天之内,美军向志愿军阵地,倾泻了30万枚炮弹,并出动飞机250架次,投下500多枚航空炸弹,平均每秒6发炸弹。
母亲和战友们
母亲所在的指挥部坑道里,被强烈的冲击波激荡着,仿佛船行驶在汹涌波涛的大海里,剧烈颠簸不定。坑道许多地方塌陷,摇摇欲坠。与母亲一起工作的女战友,被石头砸中身亡,许多坑道被打短了五六米,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躺在了血泊之中,在母亲的眼皮底下走了。

在缺水缺粮的坑道里,指挥部坚持了四十七天,保证了这场著名的战役,指挥畅通无阻。 但是1.5万名志愿军被埋葬在上甘岭附近的青山泥土里。现在每当母亲回忆起惊心动魄的壮景,就老泪纵横,哽咽不止,依然难掩内心的骇浪和恐惧,久久不能平静。

母亲和一起工作的女兵们

06

1953年7月27日,当听到《板门店停战协议》签署后,志愿军们欢欣鼓舞,与当地的朝鲜民众一起载歌载舞,庆祝这场持续了2年零9个月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回国前夕,志愿军都心情沉重,战友已故我独回的难过之情,刺痛着每一个活着的人。他们不愿抛下那些曾与他们一起生死作战的同伴; 他们放不下那些以青山为伴的忠骨; 他们依依不舍地眺望着每座山峰上的英魂; 他们呜咽哭啼,叫喊着英灵的名字;  他们发誓许诺一定回来看望九泉之下的战友……

回国前,向牺牲的英烈告别

临行前的几天,一个山岗一个山岗上面,可以看到志愿军自发地去植树,当时志愿军在什么地方牺牲,就地埋在那里,有的连牌子都没有,”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看到有新的土壤覆盖,那一定是坟墓。因而有的士兵把一棵棵小小的树苗种在新土旁边,后来树苗种完了,就把山上一株株桔梗花插满坟头,跪求着似乎唤醒死去的灵魂。

当志愿军乘坐军车回国,再次通过鸭绿江时,多少志愿军泪流满面,哭泣不止,庆幸能活着回来。多少志愿军悲痛万分,痛苦欲绝,怀念着殉难的士兵。共有19.7万志愿军血洒疆场,倒在了战场上,埋在了三千里青山绿谷中。

战争的残酷无情,战争留下的鲜血,战争造成的悲怆……  只有参加过战争人,才会有刻骨铭心的伤痛。只有经历过生与死的瞬间,才更加缅怀阵亡的将士。

07

经过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的父母,怀着对牺牲军人悲恸欲绝的心情,回到了祖国。父亲继续留在部队工作,母亲参加完抗美援朝”总結文献编写”工作后,退役回到了上海,投入到建设家乡的行列中去。共同的经历,共同的命运,把两个抗美援朝幸存的青年结合在一起。

父母和幼年的作者在外滩合影

每回看到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军功章,宛若遇见一群群战场上的战友,挂着勋章在阵地呼欢雀跃。每逢听到划破长空的婴啼,好像是阵亡英烈的新生儿,正在用力喊叫亲人。每次过着全家美好生活的时候,眼前就浮现,昔日同一战壕兄弟微笑的面孔。这时父母就会感慨万分,如果这些战友还活着;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如果……

勋章和证书

《战争论》的作者克劳塞维茨说:

“战争就是政治的延续。”

今年10月25日是抗美援朝战争七十周年的纪念日。无论世人怎样来评判,这场战争的必要性,不管后人怎样诠释,这场战争的实质性,对父母而言已不重要,他们一生都牵挂着那些战友的青骨,还埋在异国他乡冰冷的土地上。

08

父亲在世最大的心愿,也是八十七岁高龄母亲想要完成的心愿: 亲自去朝鲜,拜奠那些在七十年前,并肩浴血奋战,献出生命的英烈。值得心慰的是,至此今日,已有599位抗美援朝的烈士回家,魂安故土。

父母这一生,水墨岁月,风雨年华,不论是在尊卑福祸、苦乐易难的境地,还是在贵贱贫富、权高位低的社会里,视一切浮华为刹那的凝眸。 “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  唯愿在岁月的深秋,在生命的尽头,了却对七十年前没有回家战友的祭拜之愿。

母亲和小辈们的合影

我祈祷上苍保佑母亲身体健身,我期盼疫情传染尽快结果,我冀望打开世界一扇扇门,我渴望疫苗早日出品,我祝愿母亲有生之年,赴朝鲜祭扫志愿军英烈的心愿得以实现。这也是我一生能尽的最大孝心,更是我告慰黄泉下父亲最好的方式。

有段文字这样写道:

“不知道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那些流着鲜血倒在朝鲜土地上的年轻士兵的身影,是否会如斑斓的彩蝶,留在不再经历战争的人们的记忆里。”

今年9月27日回家的117位志愿军遗骸

We  want  peace,We  hate  war!
( 我们要和平,不要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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