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留下的

 

作者:陈扣扣
《华商报》主编按:

列夫•托尔斯泰说:“人生的价值,并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深度去衡量。”

德国《华商报》创刊人、前主编修海涛先生的举止身影、音容笑貌,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但是他“行到水尽处,坐看云起时”的人生态度,我们之间曾经如同良师益友般的相处、共事,在我的心坎里、记忆中,都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与印记。

2022年8月23日中午12点,初秋的阳光依然是那么得炙热,就如送修海涛主编离别的那日。

修总,独自站在您的墓碑旁,就像过去我们讨论的姿势,却再无您的声音。

沉默良久,阳光炙热,四周却寂静得彷佛世间再没有声音……

很多朋友问我,为何会接任《华商报》主编。

于我,只是用勇气来承担、用报纸的存在、用新的篇章来延续。

这就是我坚持的所在。

夏快近了尾声。

澄澈的阳光击落头顶的一片被烤得焦黑的枯叶。我和朋友坐在台阶上,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那株稍显羸弱的小树在尚暖的空气里站直了身躯。

八月下旬了。我想。

朋友像是不满我自顾自地将聊天中断,偏过头来与我目光交接,眼神在无声地询问我“怎么了?”。

我摇头,目光收回。一股陌生的情绪盈满了心间,像一阵灌进身体里的风,长风掠过后是原野的灰烬,再无踪影。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只是暮夏再平凡不过的一天,所以他们不会懂此刻我心底的怅惘。

“一周年了。”我喃喃。

“什么?”朋友没听清,凑过来。我不再吭声。

我上一次见到修伯伯已是两年前,2020年的冬天。因为疫情,这两年我没再回过德国。以前常说来日方长,总能相聚。可明天和意外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

有时候在书房里看书看得眼睛发涩,就转头望窗外。几缕漫不经心的云在日光的花纹间游走,像极了海面上孤帆的影。鸟一闪而过,去了你永远不知道的地方。我恍惚间感觉自己仍在德国。同样干净的蓝天,同样茂密的绿树,同样清爽的空气。后来又惊醒,修伯伯不在了,之后若再有机会回去,日子终究与过去不同。

修伯伯的住处似乎是我在德国的第二个家。

修伯伯家离我们家并不远。乘S-Bahn(城市快铁)到Griesheim大概也就几站的车程。我们从Kriftel出发,驶入市区,直至在驻有一家药店的路口转弯。一栋栋房屋从两边的车窗经过,最终在一幢有着淡黄褐色外墙的屋前停下。

有时我拿着书坐在餐桌前学习,学得疲倦便在旁边练琴。我记得那时候在弹《少女的祈祷》。修伯伯便从外头慢悠悠进屋,走到我身旁听一会儿,然后便离开。

 

这幢房子承载了太多我曾经在德国的美好过往,以至于寥寥几笔无法叙述。

前几日在网上买了盒饺子,韭菜猪肉馅的。煮好后咬下去的第一口,我愣了愣。

和过年时在修伯伯家吃的饺子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不免想起以往在修伯伯家的时候,屋里经常会聚着许多人,热闹闹、暖烘烘的。还没开饭的时候,修伯伯、修妈妈以及许多叫得出或是叫不出名的大人们一边包饺子,一边笑着闲聊。小孩们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有些坐不住的,比如我,就在各个屋子里乱窜,有时候热心肠地帮大人们从厨房里端几个盘子出来,或者帮着摆摆桌椅;有时候就拉着哥哥姐姐上楼玩Monopoly(大富翁),玩得起劲的时候要修妈妈在楼下拖长嗓音喊好几声“吃饺子啦小朋友们——”,才肯下楼。

修伯伯家的饺子,是我尝过最最可口的饺子,至少在我迄今为止的14年人生以来,这个想法从未动摇。我想,以后也不会。

前年,是我在德国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不知是谁提议说要一起合个影,于是我们急急忙忙地在沙发前站好,我挤在安吉和另一个姐姐中间,随着相机按下快门“咔嚓”的一瞬间,露齿而笑,洋溢发自内心的欢喜。说来也奇怪,印象里,那年似乎是我们第一次大伙人聚在一起团团圆圆地照相。是遗憾也是幸运吧,那张照片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员到齐。

盘里的饺子晾了太久,已经凉透。我又咬下一口,混着口腔里泛着的酸涩咽下。

 

修伯伯的小女儿,安吉,是在德国陪伴我时间最长的朋友。

她对我很好,从小便是。小时候我便充当着小跟班的角色,觉得跟着安吉总不会错。于是她带着我去游泳,去各种小餐馆大快朵颐,去KTV唱歌,去Hauptbahnhof(中央火车站)的奶茶店。她教我德语、英语,即使是在U-Bahn(地铁)上也不忘纠正我的英语发音。

安吉是个很细心的人。有段时间,她一直在画一幅画,后来才得知是送给她没过多久就将生日的朋友。修妈妈生日的那天中午,她叫上我在厨房忙活,做了一个苹果蛋糕。我尝了一口,从此对安吉的崇拜又多了几分。

那时我在德国上课。下了课安吉便接走了我,饭后我们在广场上散步。连续的阴天后终于转晴。几只灰蓝的鸽子在四周一摇一摇地蹦,我的稚气又被勾了出来。我悄悄从包里拿出备着的面包,撕下几小块,朝它们撒去。同每年一样,我又被鸽子包围了。

“扣子——”身后传来安吉无奈的语调。我背对着她,一听连忙掸掸粘在身上的面包屑。本在我脚边探头探脑的鸽子被惊得扑棱着翅膀躲到不远处。我捂着脸偷笑,转身跟上那个装作要走远的背影。

两年没见她了,挺想她的。

离开德国之前,已经回春,天气逐渐变暖。临走前阳光热烈,光影交错下,我与修伯伯,与修妈妈和安吉告别。

 

回国后,朋友选了个好地方,是家吃德国菜的餐厅。我站在餐厅的店牌下面等待,手心里的手机忽地震了一下。小姨发来一张照片。背景是在修妈妈的家里,弟弟冲镜头呲着牙笑。我唇角微勾,将手机息了屏。

早开的紫藤花爬满外墙,我伸出手去抚摸那些砖缝,记忆由此满溢而出。

修伯伯的离开并不会携走他的影子。

这或许是最幸运的事,和春天有关的一切都和我离开前一样。

离开的是人,留下的美好会与我们共同追忆。

后记
之前在网上发过几篇文章,小有所获。曾经难得有读者私信我,问我是什么支撑着我继续写下去。我当时想了很久,后来觉得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许今天和明天会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理由来鼓舞我写作。我也自认为自己还未达到一种能给人答疑解惑的高度,于是我婉拒了这个问题。

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曾写道:

“我希望他在场,这是我写作的目的。”

——陈扣扣 写于2022年8月23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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