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夜话】“双十一”除了“剁手”,还有一件大事改变了人类命运

原标题:一战终战百年祭

作者:扬之

 

世上能在不同的历史节点上见证重大事件发生的地方并不多,位于巴黎以北80公里处的贡比涅(Compiègne)算是其中的一个。

1430年,在英法“百年战争”中走上历史舞台的法兰西民族英雄圣女贞德在此被擒,后被英国人用重金买去,并通过宗教裁判所以“异端和女巫罪”将其处以火刑;1635年,在三十年战争中崛起的欧洲两强法国和瑞典在此就各自在德国的利益达成协议,哈布斯堡王朝实现统一德意志的目标终成一枕黄粱。

1918年11月11日,法国元帅福熙(Ferdinand Foch)和德国政治家艾尔兹贝格( Matthias Erzberger)在贡比涅森林的一辆火车车厢里签署了停战协议。德国吞下的这颗苦果成为纳粹希特勒上台的重要原因。

1918年11月11日,法国元帅福熙(Ferdinand Foch)和德国政治家艾尔兹贝格( Matthias Erzberger)在贡比涅森林的一辆火车车厢里签署了停战协议。桌子对面的人从右向左依次为:法国将军Maxime Weygand、法国元帅和代表团团长Ferdinand Foch(站立者)、英国将军Rosslyn Wemyss和 George Hope。前面站立的是德国代表团,从右到左依次为:德国代表团团长Matthias Erzberger、德国将军Detlof von Winterfeldt、外交部官员Alfred von Oberndorff。 

 

1940年6月22日,强大的纳粹德国军队以“闪电战”碾压法军并占领巴黎后,希特勒下令把当年的车厢从博物馆拉回到原处,将当年的那一幕重新演过一遍,只是,这次希特勒坐到了当年福熙元帅的位置上。

 

1940年6月22日,希特勒下令把当年的车厢从博物馆拉回到Compiègne原处,在车厢里签订的法国投降协定 

今年的“双十一”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终战百年祭。 作为主战场和主要战胜国的法兰西,在巴黎凯旋门下举行了盛大的纪念活动,约70位国家和政府元首应邀到场。

马克龙总统在致辞中明确提出“民族主义恰恰是爱国主义的反面”,呼吁世界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警惕目前在多国抬头的本族或本国“优先”的政治诉求。

他的这番话是否能被川普、萨尔维尼和勒庞等听进去不得而知,但一战之所以爆发,与各国高涨的民族主义思潮及不无关系。

 

“梦想”的碰撞和对立…..

 

“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之间的相互作用和意义转换有时仅在反手之间: “爱国主义”是“民族主义”的理性版,“民族主义”则是“爱国主义”的狂热版。爱本国但不排斥他国,可谓之“爱国主义”;认为本族优于他族,或本族利益高于他族利益的,可谓之“民族主义”。两者是一体两面的关系。

纪念一战,政治家呼吁警惕“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崛起,却又避谈“双民”势力产生的真正原因及内在关系。很显然,在当今的国际形势中,单说和平的重要性是不够的。从这个角度看,马克龙的话固然无懈可击,但在人类历史发展的语境之下却难逃“文字游戏”之嫌。

现实告诉我们,与“爱”相关的行为往往与理性无缘。因此,“爱国主义”也就注定很容易陷入“本族优先”和“本国至上”的泥潭中。而“爱国光荣”“民族优先”最突出的体现就是对“守成”和“复兴”的执着。

精英们一再告诉草根百姓:一个没有梦想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但是,如果每个民族都对此深信不疑,加上这些“梦”的后面又缺乏如中国那种“大同世界”和“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支撑,“梦”与“梦”之间的碰撞就只是个时间问题。

当年如是,今日亦复如是。

譬如,引发一战的萨拉热窝刺杀行动,正是由一批追逐“大塞尔维亚梦”的年轻人策划和实施的。枪杀奥匈费迪南王储夫妇的刺客名叫“普林西普”(Gavrilo Princip),本族语言中意为“原则”。对其背后那个叫“不统一毋宁死”的秘密组织成员而言,为了实现塞尔维亚民族的复兴之梦,暴力是壮举,刺手是英雄。

一边是受到“泛斯拉夫主义”感召的普林西普兄弟们,致力于恢复始于中世纪的“斯特凡”辉煌;而另一边则是高举“泛日耳曼主义” (Pangermanismus)大旗的普奥两帝国,追逐的是在欧陆及海外建立“大德意志”的梦想。

这个“梦想”从开始遏制法国发展到最后的赶超英国,用时任帝国外交部国务秘书冯·比洛夫(Bernhard Heinrich Karl Martin von Bülow)的话来说,就是要为新兴的帝国寻找一个“太阳下的位置”(Platz an der Sonne),建立一个与它的工业实力相匹配的殖民帝国。

因此,当同族的奥匈帝国在争夺巴尔干半岛的过程中与支持“泛斯拉夫主义”的俄罗斯发生冲突时,刚愎自用的德皇威廉二世甚至不惜违背俾斯麦当年精心编制的同盟外交,放弃在“围堵法国”战略中至关重要的传统盟友沙俄,彻底解构了原先的普奥俄“三皇同盟”(Dreikaiserabkommen),致使德意志东西两面受敌,战败受辱。

那么法兰西呢?这个在三十年战争中通过枢机主教黎塞留(Armand Jean du Plessis de Richelieu)、以及法国大革命后通过拿破仑成功肢解和碎化德意志的“伟大民族”(Grande Nation)更不可能不做梦。

它的“梦想”就是挣脱普鲁士铁血宰相俾斯麦在普法战争胜利后对其实施的“扼住脖子”的围堵战略,建立“反日耳曼” 同盟,将普奥打回原型,重塑自己当年纵横驰骋欧陆的英姿。

为此,法国未雨绸缪,精心策划:1904年4月与英国达成一系列停止争夺海外殖民地的协议,将处于“光荣孤立”(Splendid isolation)中的大不列颠拉回到欧陆的利益争夺中,并成为自己的战略盟友。同时,它利用俄罗斯对普鲁士支持奥匈扩张巴尔干以及拒绝给其工业发展继续贷款的不满,在1907年拉拢其加入“三国协约”(法英俄),由此奠定了决胜一战的基础。

传统和新兴强国有梦,国力式微的奥斯曼帝国也有梦,那就是维护现有的疆域和曾经的辉煌。为了抗衡其地缘宿敌俄罗斯,奥斯曼在欧陆寻找盟友,先期和法、英、荷等国联手,后又与普奥合作。可惜,它最后不仅没实现梦想,反倒把自己与冤家(沙俄帝国)和盟友(德意志帝国和奥匈帝国)一起步入了坟墓。

远在东方的大日本帝国在1904-1905年的日俄战争中战胜沙俄之后,自信满满。它的信条是“自强不息,强强联手”,在国内力行变革,在国际上与当时的首强英国结盟。日本也有梦,那就是在亚太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与白人世界比肩齐眉。在这个“梦”的驱使下,它出兵入盟,成为一战的战胜国,在东亚斩获不少。

而美国在建国后的相当长时间里一直奉行国父华盛顿确立的“孤立主义原则”(Isolationism),即,广做生意,少涉政治。一战前夕,它保持中立,但向交战双方出售武器,后来因商船常遭到德军打击而加入协约国。

除发了一些战争财之外,美国觉得付出数万人的生命及大量物资代价并未获得什么更多的实际利益,于是战后重新恢复“孤立主义”,在1930年代国会甚至通过了《中立法案》,决意不再介入外面世界的纷争。因此,后来美国的霸权之梦并非出自“历史恩怨”,而是单纯的“现实利益”。

由此可见,每个民族虽然都有做梦的本能和资格,但如果大家同时都要不惜代价地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梦”与“梦”之间就不仅会碰撞,而且还会碰得粉碎。

 

“梦想”的破碎和残痕…..

 

一战是欧洲历史上破坏性最强的战争之一,参战人数约6500万,其中2000万人受伤,1600万人丧生(900万士兵和700万平民),经济损失约1700亿美元(当时币值),战败国还要面临巨额赔款。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惨烈场面。順時針方向,從最上方起:西線戰壕、英軍的坦克穿越戰壕、在加里波利之戰被水雷擊沉的皇家海軍戰列艦、佩帶防毒面具使用機槍的軍隊;信天翁D.III雙翼戰鬥機 

但如此规模的人类浩劫却实实在在是从“梦想”开始的。

到头来,无论是普林西普等年轻狂热分子的“大塞尔维亚”之梦、沙俄寻找出海口和引领斯拉夫民族的“双头鹰”之梦、法国和英国维系庞大殖民帝国的“捍卫荣誉”之梦、奥斯曼帝国守住跨洲帝国家业的“伊斯兰”之梦、还是日本追逐的“将白人赶出亚洲的”新霸主之梦,均随着一战的硝烟消散了。

留下的则是四大帝国的解体,英镑霸权逐渐被美元取代,国际金融中心由伦敦转至纽约,欧洲普遍衰退,美日等新强兴起。而苛刻的“和约”以及极端思潮和复仇情绪的泛滥,为短短21年后的狼烟再次埋下了伏笔。

一战的爆发,也离不开意识形态分歧所起的推波助澜的作用:与二战后形成的“资本”与“反资本”思潮(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阵营)不同,一战前的主要意识对立体现在以法国为代表的“共和”与诸帝国的“反共和”上。

但是,我们也可以发现,意识形态的分歧最终并不能阻止各国为了地缘政治利益而进行合作:一战时,“共和派”的法兰西与“保皇派”的俄罗斯联手抗德;二战中,民主政体的美英等国与社会主义的苏联结盟,对手还是德国。

除此之外,一战还给后代留下了什么呢?百年之后,我们发现,当年引发战争的那些地缘因素基本还在。

譬如,德国依然是欧洲中坚,只是,当年的军国主义被当下的经济主义所取代,当年威廉二世和纳粹政府所追逐的“帝国梦”在市场的占有率中初见端倪。再看法国,它虽然失去了昔日宗主国的光环,但宗主国的心态还在,对非洲的原殖民地还在进行着“特殊”的关照;在欧陆,它与“宿敌”德国的竞争虽然披上了“伙伴”的外衣,却并未真正停止。

一战后,大英帝国日薄西山,渐渐淡出历史舞台。它完成了与美利坚合众国的角色转换,承认了华盛顿在国际上的“一哥”地位。在战后几十年里,它将精力转向欧洲,靠“若即若离”和“独树一帜”来牵制和影响欧洲大陆的政局。不料一次公投,又将其送回到“光荣孤独”的老路上去。

还有,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波黑战争”,其实就是当年“大塞尔维亚”民族梦和外界介入碰撞后引发冲突的翻版,所幸的是,这次的武装冲突停留在本区域内,而未蔓延成新的世界性动荡。

沙俄当年介入巴尔干半岛,和奥斯曼帝国角逐黑海主导权,为的就是在南部开辟出海口。莫斯科的这个“蓝色梦”至今丝毫未变,这也是普京在北约步步逼近的情况下于2014年毅然拿下克里米亚半岛的主要原因之一。

再看今日之土耳其,不正在寻着复兴奥斯曼帝国的梦一路高歌么。它在北约体系内看似重要,却一直是“二等”成员,加上其加入欧盟的计划至今未如愿,所以,土耳其虽然继续推行“脱亚入欧”的基本国策,但埃尔多安政府通过介入叙利亚内战以及加强与俄罗斯和伊朗的关系正在试图自行扩大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

日本二战时虽然被美国两颗原子弹打回了原形,但它依然在不屈不挠地追逐着恢复“正常国格”的梦想。安倍执政以来做得无外乎就是要彻底摆脱雅尔塔安全体系的桎梏。不要看中日关系前些年相当低迷,但日本的远期战略目标一定是建立中日韩的“东亚共同体”,以便完成“海陆并举”“登陆上岸”,确保自己的国运能在中美双重压力下不至于衰败。

每个民族又都认为自己的“愿景”最天经地义,最合理合法,最追求和平,但一战的爆发、走向和结果告诉我们,“愿景”有时犹如病毒,不知不觉中传播极快;“愿景”有时又如毒品,会令瘾君子们亢奋不已,欲罢不能。

 

结语…..

 

历史是前车之鉴,那么,一战给我们到底带来了什么启示呢?

一战告诉我们,一个国家不能为了所谓的民族复兴而一意孤行。任何一个大国或强国都不可能单独与两个以上的大国或强国为敌而不被击败。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命运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一战告诉我们,不要沉迷于所谓的“世界大国”地位。任何大国其实只能在某地区内完成某种主导,即便在当今“全球化”时代,一国在其他地区只能通过一定的经济、政治、外交和军事存在来施加影响。

德皇威廉二世当年就是因为好大喜功,最后才落了个一败涂地的下场;大英帝国昔日虽然主宰海外殖民地,但在欧陆,它基本只能采取“光荣孤独”的政策。今日之美国如果一定要当世界唯一霸主,它必将面临“危机四伏”“四面楚歌”的局面,日子会相当不好过。

一战还告诉我们要珍惜和平的价值,不要轻易言战。战争一旦爆发,就不会再按照一方的意愿进行,战争有着自己的逻辑和机制。战争的代价直接关乎百姓的身家性命,特别是一个国家的精英阶层要记住这点,切不可为了一己之利或所谓的国家利益而拿整个民族的未来下赌注。

一战的参战国中,有许多都认为自己可以在短期内赢得战争,有些精英层甚至认为,偶尔打仗流血有利于国家的健康和富强,但结果却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若干帝国从此走向没落。

一战还告诉我们,“和约”不一定是和平的保障,结盟更是一个危险的把戏。俾斯麦是外交老手,一战前后,德国与欧洲不少国家签订了这样那样的“和约”与“条约”,但错综复杂的结盟关系,让这些和约在短短几周内变成废纸,而各国纷纷宣战的原因竟然是一个极端分子的刺杀行为。

2018年11月11日,在巴黎举行了多国领导人参加的一战结束100周年纪念仪式。但中国最为一战的战胜国却没有得到邀请 

结盟除了能获得盟国的安全支持之外,也意味着要承担集体犯险的义务,即所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面对西方的围堵,中俄现在虽然有结盟的理由,但两国都没有走上这条路,这是理智的决定。

德国总理默克尔的手机被盟友美国的情报部门窃听,德国为何一筹莫展,不敢动作?因为它没有能力和胆量与美国这样的盟国翻脸!结盟更多是一种束缚和制约,现在国际政治中出现的新概念(“新型大国关系”、“战略伙伴关系”等等),其实都是为了规避结盟的新发明:尽可能多地利用,尽可能少的义务。

一战还告诉我们,民族主义是一种很危险的大众情绪。它的危险就在于一般人很难将其与“爱国主义”区分开来。政府为了更好地动员民众,最容易高举的就是“爱国主义”旗帜。可是,一旦“爱国主义”深入人心,本国的利益就压倒了一切,爱国的情绪很容易转变成排他的惯性。

当今各国的政治精英是否真的吸取了一战的教训,笔者非常不确定。从眼下世界的主要热点来看,潜在的危险非常大。虽然主要国家都对战争比较慎重,但用“优先论”强行贯彻本国利益的做法大行其道,以制裁和武力相威胁也已司空见惯。

一百年前,各国之所以在短短几周内彼此纷纷宣战,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战略误判。当年的参战国认为,宣战的理由不是谁开了第一枪,而是谁开始战争总动员。这让各国对战争和威胁的判断变得越来越神经质。

一战告诉我们,即便两国或者两集团利益相佐,冲突加深,停止外交接触或动辄采取制裁措施是非常危险的举动。换句话说,外交沟通的大门不应轻易关闭,这是防止战争的非常有效措施之一。

一战还告诉我们,莫要播种仇恨和复仇的种子。德国在一战后没有吸取应有的教训,所有的国策都基于复仇的信念。因此,纳粹上台后,对内仇恨左翼党当年的“背后捅刀”(Dolchstoßlegende),对外则要一洗当年签订城下之盟的耻辱,收复失地,再创辉煌,结果却是国破家亡。

唐代的曹松在《己亥岁二首》中写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各国的精英们在决策时,一定莫忘提醒自己:一个国家或者民族的崛起是否必须要以“万骨枯”为代价。

一战终战百年日,我们除了祭奠亡灵,是否还应该思考如何真正杜绝战争的根源?一个称职的“世界大国”,首先应该是一个“和平之邦”。

纪念一战阵亡士兵的艺术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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