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克尔离开的一年：任期还未结束！到头来一事无成，但没有理由道歉

默克尔的新办公室位于勃兰登堡门的行政大楼，布置得跟过去的办公室很像，只是小一些。这里曾是赫尔穆特·科尔退休后的办公室。再之前，它的主人是前东德教育部长玛戈·昂纳克 (Margot Honecker)。据说默克尔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她说：Ach, du Scheiße.

大约一年前，默克尔作为德国的女英雄离开了总理府。她身穿大衣在寒冷中聆听了德国联邦国防军音乐团在本德勒街区为她演奏《Du hast den Farbfilm vergessen》和《Für mich soll’s rote Rosen regnen》。相关报道请看《落幕：德国国防军为德意志“红玫瑰”默克尔举行最高级别告别仪式！默婶的最后讲话》（点击阅读）。

这是一个自信的德国人才会点的歌。

默克尔，她是坐上德国总理之位的第一位女性，第一位东德人，第一位科学家。——全世界民粹主义者和大男子主义者的对手。相关报道请看《默婶66寿诞如何过的？世界第一女强人的私生活》（点击阅读）。

默克尔的继任者是奥拉夫·朔尔茨，来自社民党的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本以为他会沿着她的道路稳定前行，不料世界风云突变，俄乌战争，油气价格暴涨，能源危机让德国面临寒冬。——眨眼间，默克尔从榜样变成责任人，从危机管理者变成了危机的根源。

2022年的默克尔肖像照片

她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很放松，好像她的世界与德国面临的危机无关。

今年夏天她在奥地利度假时扭伤了膝盖。16 年来，发生在她身上的许多小事都成为媒体的大事件：美国总统的颈部按摩、奥斯陆歌剧院的乳沟装、与难民的自拍、几次公开露面时的颤抖。她连续14年占据世界最有权力的女性榜首。

2015年默克尔与英国女王

在《明镜》记者对她的采访中，默克尔没有以今年的暖冬开场，而是先提到了伊丽莎白女王。

她见过女王几次，去年还曾到过温莎城堡与女王告别。离开总理府后的几周里，她还看过海伦·米伦 (Helen Mirren)的《女王》(The Queen) 以及 Netflix 的电视剧《王冠》(The Crown)。

默克尔带着疑惑的表情想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没有”。

不过除了马车、皇家小故事，她确实有些地方与女王相似：可靠、亲近自然、喜欢结实的鞋子、有点冷漠、爱吐槽、嫁给了一个脾气不太好、但也接受了做“背后男人”的丈夫。相关报道请看《“妇唱夫随”？世界第一女强人丈夫的私生活！标签被撕其实从未想要过，自由了…》（点击阅读）。

默克尔说，女王在去世前两天接见新任首相实在“太厉害了”，她似乎聚集了所有力气，确保鲍里斯·约翰逊真的下台。

“一个时代随着伊丽莎白女王一起结束了。”

去年冬天，默克尔曾在海边散步时听《麦克白》。开场的三个女巫之一感叹道：“混乱结束时，胜负已分”。——莎士比亚的作品总是离不开战斗，而此时的普京正在乌克兰边境集结军队。

她对后来发生的入侵并不意外。

2021年夏天，拜登和普京会面后，她曾在欧盟理事会建议与马克龙一起建立一个欧洲与俄罗斯的对话机制。有人反对，她孤立无援，因为谁都知道她到秋天就下台走人了。

这是一个即将下台退休的总理——这在她最后一次见到普京时也感觉到了。

默克尔表示，并没有。该有新人来做事了。德国国内政策很成熟，但外交方面的种种尝试都没有进展，是时候采用新方法了。

“但你不能只是摆出正确的态度，然后就万事大吉。”她内涵地笑了，大概是在暗指现任联邦外交部长贝尔博克的价值观外交。

默克尔说自己不想卷入当前的政治，谈论过去总是关联到当下，眼下需要有意识的避嫌。或许她因此钦佩女王，在几次皇室大新闻中都保持缄默，任凭舆论甚嚣尘土。

默克尔还看了讲述张伯伦在二战前夕的电影《慕尼黑》。1938 年的慕尼黑感觉很像 2008 年的布加勒斯特，她认为自己在那一次北欧峰会上没有赞同乌克兰和格鲁吉亚加入北约的决定非常明智，给乌克兰战争争取了准备时间。

默克尔很喜欢戏剧。一次 G7 峰会上，她说打算破坏北爱尔兰协议的鲍里斯·约翰逊 (Boris Johnson) 像是莎士比亚的反派。约翰逊激动地转身走了，但5分钟后又回来，他说：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是哈姆雷特。

平静的退休生活与政治经历交织在一起，都是经典戏剧冲突：与普京和泽伦斯基、与舒尔茨和马克龙、她和科尔之间……还有孤家寡人的施罗德。

寻找继承人失败，还有基民盟党内的弄臣……在朔伊布勒 80 岁生日那天，每个人都说，他应该会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总理。

她说，2019 年乌克兰总统访问柏林时很像历史剧中的场景：作为欧洲母亲的她当时莫名发抖。

她关注新闻，有时会在专题页面上找到有趣的文字。比如一位前中央情报局分析师说，当前的国际形势让他想起了一战时期，当时欧洲国家元首错误地认为战争会迅速结束，结果整整一代人都死于这场灾难中。

她也翻阅了最新的一本关于她自己的传记——《总理与她的时代》。她对书中对她的评价并不认同，也可能只是不想被评价。

“政治家不一定要成为榜样，”她说：“那不是政治家的工作。”

科尔、布莱尔、施罗德、小布什……大时代中的政治家们，下台后都过得如何？

最近小布什把乌克兰战争与伊拉克战争类比，或许是种自嘲。这位前总统现在沉迷绘画，默克尔在她的 iPad 上找到了小布什画她的照片，他还画了贝卢斯科尼、普京和所有人。在得克萨斯州的农场上，小布什曾告诉她，他父亲老布什其实认为另一个儿子杰布会是更好的总统。

2018年在G7峰会上

默克尔身后沙发的墙上，挂着一张德国宇航员从太空拍摄并送给她的照片。照的是吕根岛：选区和世界，她的观点，她的生活。

古希腊的机会之神 Kairos 不再眷顾她。当你知道何时做出决定，却无法做出决定时，一定很痛苦。

对外界来说，默克尔现在能做的似乎就是认错，跪下。每个人都想要一个道歉，尤其是对俄政策。但她似乎并不想道歉，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错了，或许历史最终会证明她是对的？

在现在的联邦政府中，人们对她多年的劳苦抱有一定尊重，但评价已逐渐走低。

对俄政策、能源政策、卫生政策、气候政策、数字化建设——其他人不会把一切都怪在她身上，但她已经无足轻重。联邦议院长走廊的铃声提醒着议员们参加投票，也提醒着默克尔被困在时间里。

过去她掌握一切，如今她读《明镜》新闻。

她与前任办公室经理鲍曼（Beate Baumann）一起制定了打破困局的计划。首先是以她的角度写一本书，其次还有一些尚无前例的公开活动，比如出席柏林乐团庆祝前罗伯特·科赫研究所的负责人约尔格·哈克 70 岁生日的表演。

前段时间，她到华盛顿见了另一位著名前领导人奥巴马。

她现在出行乘坐商业航班，但也不算是普通乘客。她的丈夫绍尔教授因为参加学术会议跟她在同一班飞机上，却坐在不同的一排。他们最终还是被汉莎航空公司的机组人员安排到了一起，可能就是一些这样的情况，坊间才流传着前总理夫妇婚姻状况的谣言。

2017年默克尔与丈夫绍尔在意大利度假

她与奥巴马在一起也没有谈论很多俄罗斯或是德国。她说，或许是奥巴马离开位置的时间更长。在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之后，他们在普京问题上意见一致，曾竭尽全力阻止俄罗斯进一步攻击乌克兰，并在细节上协调了制裁措施。

奥巴马对自己的状态比较满意，他知道自己永远会是特殊人物。承受批评是民主的一部分，美国总统似乎在公众面前比德国总理更受尊重。

奥巴马不飞商业航班，他在华盛顿的基金会办公室有大约 150 人。他安排美国国家非裔美国人历史和文化博物馆闭馆，只为默克尔的参观，晚餐的意大利餐厅，他们也是唯一的客人。

默克尔说，她能感受到奥巴马的“余威”。美国人欢迎他们的总统在任期结束后继续参与社会生活，他们会在总统的有生之年建起以他命名的图书馆。

而在德国，只有当总理死后，才能获得命名联邦基金会的殊荣。

默克尔出席了赫尔穆特·科尔基金会的开幕式，她扶着受伤的膝盖，小心翼翼地缓缓走上舞台楼梯。“这位女士好像带了不少东西”两个曾常年跟在她身边的人在笑。

基民盟（CDU ）领导人梅尔茨（Friedrich Merz）第一个发言，默克尔是最后一个。她讲述了一些关于科尔的轶事，以及从他身上学到的三点：个人在政治中的重要性，保持设计的乐趣，历史背景下的思考。

2007年默克尔到访莫斯科与普京会面

在演讲中，她说她很确定，假如科尔还在，现在已经在考虑何时可以恢复与俄罗斯的关系，因为这终究会来。认真对待俄罗斯并不是软弱，而是智慧的表现。

当她讲完有那么一刻，基民盟中出现了一种虔诚的、犹豫不决的平静。然后掌声响起，响亮而执着。

出席科尔基金会开幕式后的第三天，默克尔在戈斯拉尔皇宫参加建城 1100 周年活动。该市的杰出市民、她的老副手、社民党前主席、西格玛·加布里埃尔 (Sigmar Gabriel)也参加了此次活动。

加布里埃尔说，默克尔绝对没有理由为任何事情道歉。北溪和他负责的天然气储存设施出售是欧盟 2002年定下的能源市场自由化的结果。他认为，如果默克尔仍然担任总理，普京就不会攻击乌克兰。普京非常尊重她，作为领导欧洲最强大国家的女性，同时也了解俄罗斯。

默克尔在 Uckermark 的“绿色小教堂”前

默克尔出生在汉堡，在前东德的Uckermark长大。父亲霍斯特·卡斯纳 (Horst Kasner) 曾经是牧师，坦普林牧师学院的院长。在柏林墙倒塌后，他将这座教堂作为自己的项目。

Uckermark 对她来说是熟悉的，家一样的存在。

当年她让难民进入德国，遭到了前东德的人民的鄙视。1989 年秋天，她体会到东德的消亡主要是因为经济，其次是民主。这也许是默克尔从前半生中吸取的重要教训，也影响到她与中国的贸易和与俄罗斯的天然气业务。

她认为，注重价值观的知识精英如果得不到绝大多数人的支持，他们就没有机会。西方的成功模式是让每个人都过得好，无论他们是否热爱自由。她认为用成百上千亿的项目支持普通德国人不被价格压垮是非常正确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为了乌克兰挨冻。”

春天，她与艺术史学家布雷德坎普一起前往托斯卡纳。当时乌克兰大使梅尔尼克 (Andriy Melnyk) 发推文说，她应该参观布查的万人坑，而不是意大利的文化景观。这其实正触及了她困境的核心。她心中有一个战后秩序，她觉得自己需要参与，但她不能，因为她离开桌子已经很久了。

现任总理朔尔茨说他一直与默克尔保持着良好的联系，但这可能更像是一种修辞。

她和鲍曼在读丘吉尔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巨著。这位英国首相对国际联盟和错失的外交机会持批判态度。丘吉尔对罗斯福说，这是一场“不必要的战争。”

“历史不会重演，但模式会重演。对战争的恐惧随着亲历者消失了，和解精神也在消失。”

她观察到外交解决方案很少奏效，也看不到任何真正的替代方案。她赞扬乌克兰人民的抵抗，但认为德国不应该是第一个支援乌克兰最先进坦克的国家，她认为“仍然可以在俄罗斯与德国之间营造良好的氛围。”

她曾是危机外交的女王，在明斯克协议达成之前，她在8天内往返于柏林、布鲁塞尔、莫斯科、基辅和华盛顿之间，谈判直到凌晨。如今她从国际政界主持人变成了客厅外交家，从电视上观察到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和普京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变化。

朔尔茨和马克龙呢？

法国和德国？

她说，人总是微不足道的，德国和法国仍然克服了差异。

这里她说的“人”指的是“男人”。

在她的整个政治生涯中，她一直与自信的男人们周旋：反对科尔、斯托伊伯、施罗德、泽霍费尔，反对桑切斯、萨科齐、布什。她的一生基本上是女权主义政治的典范。她不打性别牌，没有丑闻，没有风流韵事，没有抄书，没有夸张的家族史，没有造假的论文。

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最终还是败在了普京手里。他毁了她的名声。

每个人都喜欢取笑生病的母狮。联邦政府里有人说，默克尔自己跨过终点线，让继任者买单。

在上一个立法期，默克尔设定了推动能源转型和数字化的目标，也许是为黑绿政府奠定基础，但这些计划在日常政治和疫情到来后中被冲散。

她说，经过 16 年的工作，还是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比如医疗系统仍然没有好用的电子病历卡。德国人有时缺乏基本的好奇心和对新事物的喜悦。

“这就是人生之路。”默克尔说，她现在处于转型阶段。

先是要远离日常政治，然后通过写书进入一个新的人生阶段。过去的她在塑造明天，现在的她开始记录昨天。不再做英雄，也不再有失望。写作最好的一点是没有干扰，是一个封闭的事情。

鲍曼和默克尔原本想写一本关于难民年的书。

那一年默克尔是《时代》(Time) 杂志封面的年度人物。但是后来疫情来了，然后是普京问题。现在她准备讲述整个政治生涯，但到哪里算是结束呢？今年夏末，已经有出版商为德国总理的回忆录预付了一大笔版税，不过她们刚刚开始动笔。

每一天，她的后总理时代生活都有新的改变。过去从未过去，英雄会变成反派。最近当一枚反导弹降落在波兰时，看起来好像一场世界大战即将开始。在这样的喧嚣的时代要怎样写一本书？

“我现在到了放松时间”默克尔说：“忙得像仓鼠转圈的感觉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