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有错？撕裂的生活！小人物左右为难、极度困难的乌克兰占领区生活…只为活着

六个月前，维施纽瓦（Vyshnewa）被普京的军队占领。

这是乌克兰东部一个只有503名居民的小村庄，三周前刚刚被乌克兰军队收复：如今村口的弹坑已经被填上，乌克兰国旗在桅杆上飘扬，电力很快也会恢复。

维施纽瓦由四条街、一个二战纪念碑、一个邮局、一个文化中心、一个乡村商店、一所中学、一个市政厅和两个农场组成

与乌克兰东部的许多村庄一样，维施纽瓦在短短几个月内经历了两次动荡：先是俄罗斯人来了，之后在很多人刚刚适应之时，乌克兰军队回来了——现在人们正在努力适应新形势。

就在乌克兰军队回来之前不久，村里的学校和最大的农场被摧毁，这本是一个需要人们团结重建的时刻。然而侵略者被赶走的喜悦之中，却夹杂着些许阴影。人们在沦陷期产生的嫌隙开始变得清晰：

谁曾背叛我们？

谁还可以信任？

51岁的村店店员伊琳娜·扬琴科（ Irina Yantschenko）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里可能很快就会发生内斗。”

店员伊琳娜·扬琴科，她现在将她的同胞分为乌克兰爱国者和“种族主义者”，后者是由“俄罗斯人”和“法西斯主义者”组成的脏话

战争不仅会带来直接的死亡和毁灭，也会在袭击者早已离开时给当地人们带来永久的裂痕。

60 岁的妮娜·切梅里斯（Nina Tschemeris）曾担任这里的村长直到今年3月，此后回到了她的出生地——位于乌克兰西部的卢茨克。

切梅里斯讲述了维施纽瓦的故事：

维施纽瓦建立于 1792 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几乎被摧毁。这里有来自苏联的移民，也有人搬到附近的顿巴斯钢铁和煤矿区。Vyshnewa 这个地名来自“樱桃”这个词，此地的人们大多从事农业工作。苏联时期这里有集体农场“黎明红”，1991年后改名成为乌克兰的粮食加工公司Balaklija。

几十年来，全体居民齐心协力整修村庄。小村有四条街道，有二战纪念碑、邮局、文化中心、村商店、学校、村委会、农业公司。住宅都是木结构，上面覆盖着瓦楞石膏板，粉刷着柔和的颜色，并饰有雕刻。

居民们的院子里种着辣椒、西红柿、土豆、萝卜和玉米。秋天的日子里，到处是南瓜、核桃和苹果。

维施纽瓦村口是纪念二战阵亡的苏联士兵的纪念碑。其中14人葬于此。一块石碑上写着：“无论你去哪里，无论你从哪里来这里，请在这里停下，一心一意地鞠躬。”

在这过去的几周，是丰收南瓜的季节

切梅里斯说，实际上村民们之间的第一条裂痕在 2014 年已经显现，当时亲莫斯科的分离主义分子开始破坏顿巴斯的稳定，有些人就开始强调说“向乌克兰致敬”，其他人则将此视为纳粹口号。

这里60% 的居民是老人，他们的生活深受苏联时代的影响，很多人只看俄罗斯电视台、接受普京的宣传。切梅里斯说：“无论如何，我一直说我们要为乌克兰感到自豪。”

一名女性村民领回救济物资

今年3月12日，有俄罗斯军车来到此地，4名身穿深绿色制服、手持自动武器、戴着白色臂章的军官站在了村长妮娜·切梅里斯家门前。

他们手下的士兵们据说是从自称分离主义的卢甘斯克共和国（LNR）征召而来，他们向孩子们分发糖果，之后把学校作为基地。

已经被炸毁的学校

最初切梅里斯继续工作，协调从乌克兰控制区运送来的援助物资。

3 月 30 日，有3名俄罗斯特工将步枪枪口对着她的背，然后说：“听说你是个很爱国的人。”

他们告诉她要么合作，要么她和家人就会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他们要求得到乌克兰军队退伍军人和现役成员的名单，但切梅里斯说，她早就已经烧掉了这些文件。

切梅里斯不想与俄军合作，不再承担村长的工作。有村民因为物价上涨向她寻求帮助时，她也只能拒绝。她也因为害怕俄军的行为，不再负责接收乌克兰的物资。

村长妮娜·切梅里斯

4 月，52 岁的瓦西尔·瓦西洛维奇·利特温 (Vasyl Wassylovich Litvin) 成为了村里的话事人。

这个人在之前的村长选举中两次输给了切梅里斯，此后一直在农场担任管理员。据其他村民讲，他对妻子和女儿十分粗鲁和暴力。如今他家的墙上写着“这里住着一个叛徒”。

据说利特温有一个住在莫斯科的儿子，他有时去那边小住。维施纽瓦成为占领区后，利特温给俄罗斯士兵买汽油并邀请他们吃烧烤。

利特温家的墙上写着“这里住着一个叛徒”

村委的秘书娜塔莉亚·茹科娃（Natalia Zhukova）从她的窗户也看过利特温在他的花园里接待其他村民，“有些人会寻找依靠”。

一些村民给俄军士兵带来食物，讨好他们。俄罗斯士兵的新指挥官也曾试图拉拢茹科娃：“我们可以一起管理这个村，它会像苏联时期一样美丽。” 茹科娃回答说：“那个时代并不好，我已经见识过了。”

5月中旬，乌克兰提供的援助物资停止运送。

从6月开始，村民可以通过出示护照申请俄罗斯援助：每两周向每个家庭发一公斤荞麦、250毫升葵花籽油和一两条面包，比之前的乌克兰援助要少得多。

此外老人可以到巴拉克利亚的俄罗斯军队申请一次性1万卢布（约合 170 欧元）的补助金。利特温当时负责将 90 名老人送到了巴拉克利亚。

利特温的身份证复印件

6月18日，俄罗斯部队在维施纽瓦换防。

当天晚上，一名村民在一条小街上因为集束弹药炮击受伤死亡。

切梅里斯说，炮击来自一个完全在俄罗斯控制之下的地区。俄罗斯人可能是想吓唬村民，让他们反对乌克兰人。第二天果然有些人开始感谢占领军并疏远切梅里斯。

切梅里斯感到有一些东西破碎了。多年的情谊换来了背叛。

6 月 21 日，她和其他 15 人一起离开了村子。车队途经俄罗斯、拉脱维亚、立陶宛和波兰到达卢茨克。现在的她谈到一些人态度的变化时依旧伤心至极，她说自己很快会回到维施纽瓦，但是不会在做村长。

7 月，利特温在文化馆前召开会议，传达一些政策信息，宣布自己负责村子的管理。

从 8 月开始，他在村委会办公，并雇了文化中心的前图书管理员为他整理援助物资和土地持有的清单。有居民说，当时他们要向俄罗斯别尔哥罗德地区登记他们的土地。利特温还组织了小麦收割，说要建立一个新的集体农场，并给他的支持者每人发了一吨谷物。

大约在同一时间，新抵达的俄罗斯部队在农业公司那里设立了修理厂和燃料库。几位居民回忆说，俄罗斯人远不如卢甘斯克的军队友好：“他们不断咒骂，还到处乱扔垃圾。”

被俄军遗弃的口粮

8 月底，在文化馆前的一次会议上，俄罗斯军队代表警告居民不可以拒绝俄罗斯提供的援助物资。任何接收乌克兰物资的人都会“头上扣麻袋”。

几名居民随后收拾行囊，计划逃跑。

学校此时计划重新开放。数学和物理老师，现年 59 岁的布辛（Anatoly Aleksandrovich Busin）同意从 10 月起按照俄语课程上课。俄罗斯教育部承诺免费提供教材，并且组织学生到克里米亚半岛旅行。俄罗斯会派老师过来，因为除了布辛之外，所有没有逃走的乌克兰教师都拒绝上课。

8 月 31 日，28 岁的老兵鲁斯兰·朱可夫在祖母的家中被俄军逮捕，随后在农场食堂被戴着黑色面罩的长胡须男人折磨——应该是车臣人。第二天，新任村长利特温跑来斥责说：朱可夫是一名杀手，受过北约杀小孩儿的训练。

老兵朱可夫躲在祖母家中

他自述在接下来的几周里，自己被带到巴拉克利亚的一个俄罗斯地牢中反复接受酷刑，比如电击和模拟处决。俄罗斯人还试图用毁去他皮肤上的乌克兰徽章纹身。被捕前，朱可夫曾多次更换藏身地点，他说：“村子里一定有人出卖了我。”

乌克兰的反攻最终救了他的命，俄军逃离了巴拉克利亚。9 月 5 日，大炮摧毁了村外的俄罗斯站点。第二天，俄罗斯军队逃离了此地，临走时说，他们是在“重新部署”。

两天后，利特温收拾东西上了他的深蓝色拉达，数学老师布辛组织了其他俄军合作者逃往俄罗斯。当所有人都离开时，学校遭到攻击并被烧毁。

9月9日，乌克兰士兵到来，居民们慢慢地走出家门。

村里原有的503 人中只剩下 272 人，其中有多少人接受过俄罗斯的资助尚不清楚。

79 岁的老人维拉·别尔日纳亚（Vera Berzhnaya）承认她领取了一次性支付的 1万卢布和食物：“我的两个女婿都在乌克兰军队中，我不觉得拿俄国人的东西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直到战争开始，她只从乌克兰政府那里拿到了相当于 40 欧元的补助，后来什么都没有：“我们只是想活下去，村长没有管我们。”

乌克兰收复该地后，组织村民领取补助，很多人依靠补助维持生计

占领结束后，许多市民到村委会等待登记，以便从红十字会领取相当于 30 欧元的一次性补助。许多人说他们需要国家援助。

69 岁的亚历山大·博格丹诺夫也说他接受了俄罗斯的资助，因为他别无选择：“商店里的东西太贵了。”

亚历山大·博格丹诺夫

根据乌克兰法律，为占领军工作或者传播俄方的宣传被视为通敌。但也有很多事情难以证明，无法追责，但对其他人来说却是不可原谅的。

公路上的临检。根据乌克兰法律，在占领当局工作和传递敌人的宣传被视为通敌

村里商店的扬琴科回忆说，在 6 月 18日村民死于炮击后，她跟店里的一群顾客聊起，这可能是俄罗斯人自己干的。结果10分钟后就有俄罗斯士兵来找她，威胁要把她锁在地下室。“显然我被举报了。”

从此她开始将村民分成两组：乌克兰爱国者和“种族主义者”，后者是指亲近俄军或者与之合作的人。

她说，那些在解放后对乌克兰唱赞歌的人之前也在对俄罗斯唱赞歌。“当他们来到我的店里时，我真想把他们的眼睛抓出来”，她说：“战争让一些人暴露了真面目。”

在维施纽瓦的《明镜周刊》团队（从左到右）：翻译 Artem Pribylnov、记者 Thore Schröder 和摄影师 Emile Ducke

她也不知道维施纽瓦的形势会如何发展。

她本人来自俄罗斯，1岁时移居乌克兰。三年前，她最后一次回到了她的出生地圣彼得堡附近，并被那里破败的房屋和街道震惊了。她说，建议喜欢俄罗斯的人都搬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