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德国小学记:折翼的天使
作者:刘悦
Emily的妈妈Christina来自克罗地亚,她脸上的轮廓和身上的骨骼一样硬朗,乌黑的卷发,云一般地披散在脑后。Christina自己开个裁缝铺子,在HG小镇邮局的对面。每次到邮局寄东西,我们都顺便去扫一眼,门总是锁着的。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的各种布料、蕾丝,除了缝纫机,另外几台机器我都不认得,墙上挂满了奖状和专业资格证书,窗子上贴了号码,有事可以打电话。她告诉我,客人大多是老街坊,知道怎么找到她,这个铺子收支平衡就好,不用赚更多的钱。
Emily第一次到我家玩时,Christina来接她,笑容使脸上的棱角柔和了许多。我请她进来坐坐,她就敞开聊起来。之前就听说,Emily还有个弟弟Leo,是个脑瘫的孩子,但严重到什么程度,不清楚。我没有问,Christina自己却很自然地说了出来。Leo属于脑瘫最严重的那种,运动神经和智力同时受损,不会讲话,也不能明白人的意思,只偶尔笑笑,喊两声。他每天斜坐在轮椅里,时不时动动手指,嘴角经常会有唾液流出。 保险公司为这样的孩子提供全天的私人护士,在家里照顾,Christina的妈妈也从克罗地亚搬过来了,住在他们楼上。Christina说这些的时候,是那么平静。
三年前,Leo到了上学的年龄,那天全家像庆祝节日一样,盛装出席开学礼。他上的是特殊学校,Christina说,校车到家门口接送,还有专门的特教陪着他,比Emily都省心了。
Emily过生日的时候,邀请了全班的女同学在家里庆祝,她穿着妈妈私人订制的连衣裙,让女孩子们羡慕不已。我好奇,那他弟弟怎么办?他们会把他关在单独的屋子里吗?还是把他送到楼上外婆那去?等我去Emily家接贝贝的时候,进门一看,Leo被安放在客厅最中间的沙发上,歪着脑袋,身边围满了又唱又跳的女孩子。虽然他没有任何反应,女孩子们照样时不时的,在他眼前做个鬼脸,或者拉拉他的手,让他跟着摆几下。他妈妈在客厅的吧台里,忙着给客人递上各种饮料和小食。回到家,我问贝贝:“Leo就一直坐在那里吗?” “是啊,一直在那。他很乖的,而且长得也挺漂亮,不是吗?”
有一次学校举行圣诞音乐会,Emily要表演吉他。正当她上台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叫起来,“啊!啊!”听起来很奇怪的声音,我循声望过去,是Christina把Leo给推来了,可能因为兴奋,他抽搐着,吐着口水,叫喊。我以为Christina会感到窘迫,会赶紧把他推出去,但是她蹲在过道,镇定冷静地安抚着轮椅上的Leo,坚持看完Emily的表演。周围人把焦点都放到了舞台上,没有人用自己的注视给Christina增加丝毫的压力,Emily也没受到任何影响。唯一不同的是,Emily演奏完,观众的掌声更热烈些,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让人尊重。
折翼的天使
Christina告诉我,上帝给了她Leo的同时,又给了她坚强的性格,更何况还有完善的保险系统,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小镇的节日、庆典、集市上都看得到Leo的身影,就像在博物馆里经常看到的,成群结队的智障孩子们一样,在亲人或护工的陪伴下,走在人群里,从容地和正常人一起感受这个世界。
每当看到这情景,我就会回想小时候遇到过的那些孩子,他们如果也能这样的被善待,该多好。
当年
八十年代初,胡同里、大街上总会有几个智障的孩子。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的班里就有两个,一男一女。他们比别的孩子都高,坐在最后一排,老师提问会自觉地绕过他们,同学从旁边经过,会有意无意地踩他们的脚。下课对他们来说是最艰难的,操场上不光是本班的同学,外班的学生也围过来看“傻子”。他们既是被孤立的孩子,又是被过多关注的两个人,还是一男一女,就被开出各种难听的玩笑,孩子既是天真的,又是顶残忍的。一年级过后,他们就都退学了。
我家胡同里也有两个智障的孩子,他们是亲兄弟,被称为“大傻”和“二傻”。他们身体强壮,但智力受损,哥哥比较严重,只能发声,不讲话,弟弟是可以交流的。胡同里的男孩子总喜欢玩骑马打仗的游戏,看到他们远远走来,像是发现了重大敌情,敌对双方迅速变为同伙,粗树枝做成红缨枪,黄土块当手榴弹,弹弓当远程炮,一顿狂轰滥炸之后,还要近距离“歼敌”。“大傻”走路本就像卡西莫多(《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此时发出“嗷!嗷!”的嚎叫,蜷缩成一团,就更像了。女孩子不敢看,都闭上眼睛,捂起耳朵。“二傻”机灵,腿脚也快,趁乱跑回家搬救兵。他们的妈妈是一个很秀气的女人,拾掇起来,比胡同里其他女人更清爽利落些。此时,她抡着一根粗粗的木棒冲过来,把那些男孩子赶散,那些孩子边跑,边喊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鬼话:“近亲结婚生傻子,两个都是大傻子。” 这女人,挺直腰背,拢了拢蓬乱的头发,架着自己的儿子回家。
那以后,兄弟俩有一阵子没有出现。可能是因为智力发育得迟缓,身体反倒增长得很快。没两年,当他们又出现在胡同口的时候,已经长得人高马大,比其他的男孩子力气大很多了。“大傻”经常会堵在胡同口,手上提着木棒,巡逻般来回量着步子。那些男孩子,只远远地说些难听的话,不敢近身了,女孩子更是小心结伴绕着走。一天傍晚,我独自跑出胡同玩,玩着玩着,就忘了时辰,借着路灯往家赶。在胡同口,忽然被一只大手卡住我的脖子,按到墙上,路灯照在“大傻”的头上,黄色的光晕衬着他脸上的阴影,看起来更加恐怖。他的手劲极大,我想喊,却只能干巴巴地发出呜鸣声,泪水从眼角渗出来。就在绝望之际,有一个声音从眼前这个黑影后面传出来:“放开!”那只手果然松了一些,我穿过“大傻”的肩膀望去,是“二傻”。
“妈不是说了?不许害人。”说完,他掰开“大傻”的手,领着他回家。
后来,胡同拆迁。回迁后,座座高楼平地起,车水马龙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马路上再难看到那样的孩子了,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安身之所,会不会被好好地对待。
后记
12月11号晚上,又是学校圣诞音乐会的时候了(Emily和贝贝已经上了同一所中学)。 这篇2018年最后的稿子刚刚写完,还没有发出去。我在厨房边做饭边想,今晚应该会看到Leo吧,不知道长了什么新本领没有?没想到,贝贝放学回家,书包都没放下,就跑来低低地告诉我:“妈妈,告诉你个很坏的消息,Leo死了。”我惊讶地捂住嘴,手里的东西掉在了地上。他是得急症,抢救无效,很快就走了。
当天晚上,Emily的爸爸、妈妈和外婆还是来参加音乐会了,就坐在我前排。他们虽然表情凝重,但是很投入地看Emily表演,用力地为她鼓掌。我走过去抱了抱Christina,“Leo很幸运能生活在你们家里,他曾被那么好的照顾过,被那么用心的爱着。他是一个没有犯过错的天使。”
Leo应该是这一年我最后一个告别的人吧。
再见了,2018,再见,那些曾经陪伴过我们的,遥远的、身边的人,你们像是约好了,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不想和2019年的我们再打一声招呼。你们是睡了,没有疼痛、没有恐惧、没有眼泪地睡了。我们天堂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