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阿尔河峡谷古镇Ahrweiler
然而，岁月不会永远静好，灾难总是不期而遇！今年入夏以来德国西部降雨天气不断，使得山体泥土渐变松软。
至7月14日深夜，阿尔河峡谷山区狂下暴雨，降雨量达到惊人的207毫米。山洪卷着泥土咆哮而下，狭窄的阿尔河变成不羁猛兽，冲毁了峡谷中的多个历史古镇，造成房屋冲毁，人员伤亡。一场两百年不遇的特大水灾，淬不及防地发生了。
重大洪水灾难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德国。国家救灾机制随即启动，首批紧急灾难专业救援队伍带着器械及救援物质，国防军工程兵先锋部队驾驶着大型抢险工程坦克车，直升飞机等进入灾区抢险救灾，转移安置灾民。
随着媒体记者越来越深入的灾区现场报道，灾区到处灌满淤泥，堆满冲积物的惨状令人触目惊心。灾区急需更多的帮助，很多民间救灾自愿者陆续有组织地前往灾区支援。也有旅德华人想去做自愿者，为灾区尽点力。但是救灾援助不是擦玻璃扫地，我们很想知道怎样才能成为一个被需要的自愿者。
灾后古镇Ahrweiler
在莱茵河畔一个温泉疗养古城里有家华人经营的旅馆和一家中餐馆，两位老板都是我熟悉的朋友。一天餐馆苏老板打电话告诉我，旅馆住进了一群从南部远道而来的援救自愿者，白天开着自己的大型工程车去20公里远的受灾严重的古镇Ahrweiler救援，晚上回到这里休息。他们的故事很感动人。获此消息我立刻请朋友问问他们是否愿意接受我前来采访他们。很快得到了他们痛快地回应。
本文中的故事至此开始。
接近灾区阿尔河谷附近的交通情况比预想的要糟糕得多。所有通往灾区的公路都被封住，左转右转找不到出路，心很焦急，直到看到了一辆守路的警车。经警察指点，我们在原野小路绕一大圈才终于到达了小镇餐馆。他们已经在等候着我们了。
一位很阳光的年轻女子和她高大的父亲首先主动过来与我们聊了起来。面对我这个外国面孔的陌生人，他们没有任何的不信任，也没有拘谨。他们姓Mayer（汉语音译迈亚尔。这是德国一个大姓氏，就像中国的张王李）。父女俩径直谈起了在灾区看到的受灾场面和他们的救助工作。下面直述他们的真实讲述。
7月15日周四清晨，居住在德国南部靠近奥地利的一个小镇里的迈亚尔夫妇，获悉了德国中西部地区阿尔河峡谷突发特大洪水灾难的新闻。他们当即决定，驾车去灾区做自愿救灾者。迈亚尔先生在一家自行车骑手头盔制造公司做销售工作，已定好下周开始休假一周。他马上写邮件取消了预订的度假地旅馆，重新在灾区附近没受灾的地方寻找预订旅馆。整理救灾行囊，装车救灾所需用的各种工具。周六上午他们一家驾驶着自家带拖斗的中型面包工具车向6百多公里远的灾区出发。
迈亚尔先生说，他之所以立刻决定去灾区救援，因为他知道灾区很需要他。除了公司销售工作外，他还有个自己的小型房间清理公司。不是普通的搬家公司，而是专门处理那种没有房主人在场的搬家清理情况。比如无后的老人去世，或离家搬去养老院长居。
或一些需要腾出房子而家人又远程在外不能亲临处理等等，会委托这种公司清空房子。他们的工作是将室内所有家具用品等整理分类抬出去，倾入预订的废物收集箱，送到垃圾处理工厂，将房屋恢复空置状态。他们对清理房屋工作有着丰富的经验。他知道，被洪灾冲击席卷后的混乱家园急需清理，而他们正是最专业的志愿者。
与他们夫妇同行的还有他们的女儿小迈亚尔姑娘，她从小对房子清理工作耳闻目睹，长大后经常帮忙父母工作。当她知道父母的决定后马上向公司请求休假一周，立刻得到公司的同意。同时她也将此事告诉了男朋友。
她的男朋友是位机械技术自经营者，还是小镇当地志愿消防协会成员。听到消息他马上又联系了志愿消防协会的其他成员，即刻有8位伙伴们应声而起。他们大多是自公司经营者，从事比如木材加工，管道修理，工程机械出租等等业务。用中国话说都是个体户。他们立马停下自家公司业务，休假一周，网上订好旅馆。自驾各种大型工程车，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机械化工程车队，行驶10余小时，斜穿过德国去西部灾区救援。
自愿者们的部分工程车辆
民间志愿消防协会是德国历史悠久的一种民间救火队伍。几百年前突如其来的灾难常给百姓带来灭顶之灾。于是各村各寨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自制简单的救火器材，农闲时操练演习救火技能，关键时刻操起家伙直接救火救人。慢慢就形成了这种民间自救体系。所以德国的民间志愿消防队伍比正规专业消防队的历史更早，遍布更广，几乎村村镇镇都有。
民间志愿消防协会的专业救火车辆，现代化救火器材，专业防火服等，也是由政府提供及更新。与专业消防队不同的是，志愿消防队成员全部是来自各行各业不拿工资的业余消防员。但他们的技能却不业余。成员从少年起入会，每周定期学习救火救灾知识和技能。成年后要通过多种级别的专业考试后，才能获得专业证书成为救火技师，并允许参加救火救灾行动。通过专业资格考试的志愿消防队员须随身携带紧急呼叫机，随时听从救灾中心的紧急调度。公司必须允许他们随时离岗救险。而且民间志愿消防队并不仅是救火，和专业消防队一样，也参加抢救处理各种天灾人祸引发的灾难。比如水灾，车祸等等。
这种专业和民间消防队伍遍布互补的救灾形式，使得德国救灾能力强大而迅速。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南部拜耳小地方的汉子们得知西部遭受百年不遇的重大灾难后，敢于自发组织起来立刻奔赴灾区的底气和能力。
当晚这支自愿者队伍开到了预订的旅馆，也就是华人开的这家旅馆饭店。也因此让我有机会认识了他们，获知了灾区其中一支德国民间自愿者救援队的故事。
翌日清早，南部自愿者10辆车队整装上路，驶向距此20多公里远的重灾区阿尔河畔古镇Ahrweiler。很快他们发现，导航所引导的公路都已被水中断，无法通行。他们只好找到个加油站买张地图，研究起地图上那些崎岖小道。七转八转他们终于开进了从未来过的千年古镇Ahrweiler。
尽管已有思想准备，但眼前混乱可怕的灾难景象还是让他们惊呆了。到处淤泥！满眼淤泥！上游冲击下来的汽车破损的家具木头等混杂堆积在淤泥里，倒塌的房子，损坏的公路，全都泡在污浊的泥浆里。大水已褪去，却给每栋房屋留下了半米多深的淤泥，低洼处的房子更是达一米深。尤其是地下室里，惨不忍住。这一辈没见过如此多的污泥混乱场面，世界末日般地呈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们的心情骤然沉重，深深感到了责任的重大与艰巨。
他们看到的灾后的Ahrweiler古镇，亦如战后满目苍夷
要做的事情太多，该如何下手?他们决定先给救灾中心指挥部打电话询问。村里没信号，他们得爬到山坡高处去。但是，救灾中心指挥部也无法给他们具体安排。于是他们决定，自己指挥，自己筹划，自己安排。
已经是灾后第4天。灾区的老弱儿童人群已被转移安置到安全地方，或被没有受灾的居民接到自己家住。被水淹掉房里的家具杂物等，大部分已被最先到达的德国国防军官兵及专业抢险队和自愿者们抬了出去。但是房子里尤其是地下室里仍然灌满了泥浆，人无法进去。于是他们与军人及其他自愿者商量，当务之急首先要清理淤泥。先清理街道上的泥浆，及房内及花园里的淤泥，方便下一步救援工作。
迈亚尔先生说，虽然援助者们来自四面八方，互不相识，但大家配合默契。他称赞德国工程兵部队的军人非常自律并专业技能强大。也愿意与各地来的自愿者融洽合作，很好商量沟通。
作为经验丰富的房屋整理师，迈亚尔先生认为，当地政府的救援工作组织有序，他们首先请来了专业房屋鉴定师，挨家查看鉴定危房。详细记录下每栋房子的受损情况，并在房门上标注出不同状况的标记。结构损坏不可修复的危房不能再进入，须推掉重建。部分破损的房子须进行维修。自愿者根据鉴定师的鉴定标签，选择进入房屋进行清理。他们拿出自带的工具，跟随需要帮助的房主分散到各家各户清理淤泥。
迈亚尔姑娘的男朋友驾驶轮式装载车
他们每天驾驭着自家工程车早去晚归，每天十几小时浸泡在半米多深的淤泥里，一桶桶往外淘泥浆，开动自带的轮式装载机车将花园里，街道上的泥浆推出镇外。灾区断电，断水，断下水，给清理工作造成很大困难。迈亚尔姑娘说，清除了泥浆的房子里还是脏的。虽然他们带来了水枪工具，但没电，没法冲洗四壁和地面。只能留给通电后来救援的自愿者继续清洗了。
没电没水没下水，灾区民众及每天到来的大量自愿者该怎么解决吃喝等需求?这也是我最想了解的问题。没想到他们轻轻挥下手说，一点没有问题。每天都有末受灾的居民或民间协会自发组织起来，做好食物送过来。还有餐饮业，食品业的公司每天送来各种食物。他们在街上或空地上支起桌子台子，上面放满食物，任何人任何时候可随时来取用。甚至还有业主拉来烤肉靠肠车，直接提供香喷喷的碳烤肉烤肠。就像我们平时逛圣诞市场看到的烧烤摊一样。
迈亚尔一家三口
饮用水更简单。每天都有很多公司运来成箱成箱的瓶装水，随意取用。当然咖啡热茶就不太容易喝上了，没电。还有公司拉来装有自来水的大罐子，供应洗手水及其它用水。至于厕所也好解决，建筑公司为各灾区运来了建筑工地常用的移动厕所，安置在各处，并定期进行清洁处理。
灾区还需要其它的支援帮助，比如有很多建筑商品公司直接拉来了清扫工具，水桶，扫把，铁铲等等。还有防水工作服，皮胶手套等劳动保护用品，任人拿取。还有一些公司及商店送来简易折叠床，床垫子，卧具，还有衣物等。
听了他们的讲述，我感觉道德国人的救灾援助很成熟专业，各尽其职，周到细致。
虽然他们的叙述很平静，但是没到现场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在那种恶劣环境下的高强度体力劳动该有多么艰难，连坐下来休息一下的干净地方都没有。没有长年锻炼的健壮体力，没有专业技能，恐怕几小时都难以支撑。也明白了新闻里一再呼吁个体自愿者不要去灾区。灾区的路都已不同程度地损坏，交通极困难。所以须保障大量专业救愿车辆通行。同时灾区需要的是像他们这样的内行并自携带各种专业工具的有能力的人员。
灾区仍然处于停水停电状态，救灾工作难题很多，有些房子的地下室仍灌满了泥水。他们倒是携带了抽水泵，但是没有电，机器毫无用武之地。村庄多处电路损坏，需要彻底排查维修，否则贸然通电会造成事故。所以他们只能让那些地下室继续泡着，清理工作留给通电后再来的志愿者们了。
已经一周了，他们每天早去晚归，承担着灾区清淤清障碍的艰辛繁重的劳动，所付出的非同一般的体力和汗水，旁人真无法想象。但是，他们说，让灾区自愿者无法承受的不是这些，而是那些心理上的强烈冲击。
迈亚尔夫妇坐在泥泞中小歇
古老木结构民居遍布的Ahrweiler古镇，是遭灾最惨重的地区之一。仍有下落不明的失踪者没有被找到。专业的搜寻队伍仍然每天带着搜救犬在搜寻，并检查每辆被冲毁的汽车。
直到有一天，他们在清理灾房淤泥时，听到了隔壁小楼内自愿者的呼叫。原来他们在将地下室里的泥浆快要清空时，泥浆下突然露出了两具尸体。
还有位自愿者在清理花园淤泥后，也发现了一具尸体。
说到这里，近2米高的壮汉子迈亚尔突然情绪失控，起身离去坐到另一边的桌旁，痛苦地抱住了头。无人能够突然面对那种惊恐痛心的场面，既使是强大的汉子。任何安慰的语言都苍白无力，我只能静静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希望能分担他的哀伤与沉重。
他说，既使是没有亲历灾难，只是在灾区救援的自愿者，也都无法挥去脑子里的现场受灾惨状。以后都需要做心理疏导。是啊，对这群汉子们来说，最难的不是每天那些辛苦的体力劳动，而是让人无法承受的突然面对被灾难淹没的生命。
时间很快，这群南部壮汉们已在灾区援助一周，周六必须返回了。吃过晚饭，他们聚在旅馆门前的平台上喝啤酒。有的还穿着沾满泥浆的工装。他们知道我是个记者，是专门来采访的。但却没有任何人跟我说他们自己，更没人说为什么要长途跋涉到别的州来做志愿者，也没人说都在灾区干了什么。他们平常得就像下了班回家与朋友一起喝酒聊天一样。
晚上与来自拜耳自愿者壮汉们一起喝酒聊天
他们中有年过50，60岁的成熟汉子，大部分是中青年人。他们的共同特征是身材健壮，浑身上下充满肌肉块儿。还有个共性就是特能喝啤酒。本来喝啤酒就是德国人的强项，而对南部拜耳人来说，那就是生活必不可少的生命水。德国人喝啤酒不是在餐桌上，而是饭后聚聊时。是用那种半升装大长杯子，一杯接一杯地豪饮。尤其在灾区汗流浃背地奋战一周后，他们更需用啤酒补充能量。我们加入了他们的喝酒聊天行列，这是最能了解感受真实他们的时刻。我顺便问旁边的一个壮小伙，这次是请假来灾区援助吗? 他随口说:休假。
德国员工每年都有法定的休假期，一般都会是全家出门旅游度假。在德国发生特大洪水灾难的时刻，他们立刻将自己的假期用在了自费奔赴灾区做自愿者。
夏夜长长，啤酒源源。他们的淳朴憨厚与真实，让我觉得对他们很熟悉了。虽然他们没有让我产生“感动德国“的感觉，但让我老公产生了德国朋友间喝啤酒时自愿请朋友们一论的感觉。而且不是一轮，是包了他们整晚的啤酒。其实也唯有这样，才能略为表示我们的真心敬意，而又不会被婉拒。
第二天周六清早，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打包上脏泥般的工作服，与我们挥手告别，驾驶着各自的工程车出发了。他们“休假“结束,下周一要上班工作了。因为大车不能开快车道，他们回家的路程正常需要十小时。
自愿者壮汉们完成了一周的援助工作，与我们告别开上返途
而迈亚尔一家三口一大早又开车去了灾区。因为当地一家小超市请求他们帮助清理被水淹了的货架。工作完毕他们将从灾区直接开回家。没能与他们告别感觉很遗憾。但后来收到了迈亚尔姑娘又发给我的现场照片。我们用社交软件互道再见。
迈亚尔一家三口还在清理灾区小超市
回家的路我们选择了避开灾区，在莱茵河坐轮渡到东岸绕行。在渡口我们看到了一行来自德国最东南角Passau市的消防救援队车队，想起了Mayer先生所言，灾区完全恢复到从前的美丽，恐怕得需要十年。在很长时间的清理及重建工作中，灾区都需要自愿者的帮助。尤其当前的灾后清理工作，需要一批一批的自愿者有组织地轮换着去帮助。也许他们还会再来。
